(有借鉴。)
——关于春的一场漫长注脚
一、立春那天,我把冬天最后一盆枯叶倒进垃圾桶,听见盆底“咚”地一声轻响,像是谁在叩门。那声音极轻,却把我从漫长的倦怠里唤醒。抬头看日历,才发现冬天已被悄悄撕去最后一页。
二、北方的春,总是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它不像南方那样张扬,一夜之间绿遍山岗;它先是试探性地在柳枝上点几颗嫩芽,又趁夜色给河面铺一层碎冰。清晨推窗,风不再像刀,而像一把钝钝的梳子,把人的头发梳乱,又把人的心梳顺。
三、我习惯在春天走路。从旧城区出发,穿过三条窄巷,就能遇见一棵老槐树。它沉默了一个冬天,此刻突然爆出满树新绿,像一位老人忽然学会了说情话。树下常有一位卖糖画的老爷爷,铜勺在铁板上一转,金黄的糖浆便化成一只振翅的蝴蝶。孩子们围着他,鼻尖上沾着糖霜,笑声像一串玻璃珠滚过石板路。
四、有一年春末,我陪母亲回乡下扫墓。田埂上的野草刚刚没过脚踝,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走在厚厚的信纸上。母亲弯腰拔草,指尖沾了泥,她忽然说:“你外公走的那年,也是这样的草色。”我怔住,原来春天不仅是新生的序曲,也是记忆的回音壁。那些埋在泥土下的人,借着草的绿色,一年一年回来探望。
五、北京的春天短得像一句叹息。玉渊潭的樱花刚一开,就被风吹成粉色的雪。游客们举着手机,试图把花期定格在镜头里,却忘了风才是花最好的摄影师。我挤在人群里,忽然想起川端康成《古都》里的句子:“樱花不是为了被看而开,它只是在完成自己的一生。”于是收起手机,仰头任花瓣落在睫毛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被拍进了一张更大的照片。
六、南方的春则是一场盛大的合奏。在杭州,雨是主乐器,从惊蛰一直奏到清明。雨丝落在龙井茶园,嫩芽便一夜蹿高;落在西湖,湖水便泛起一层轻雾;落在青石巷,巷口卖花的老太太便撑开油纸伞,伞下是一篮沾雨的含笑。我买下一枝,别在衣扣上,一路走,一路香,像把江南别在了衣襟上。
七、春天也是适合写信的季节。我用一支钢笔,在浅绿色的信纸上写:“亲爱的,窗外的海棠开了,像去年我们错过的那场电影。”写完后,却并不打算寄出,只是折成小船,放进抽屉。有些信,本就是为了写给时间,而非写给某人。
八、大学宿舍的阳台曾养过一盆薄荷。冬天里它几乎枯萎,只剩几根倔强的茎。立春后,它突然疯长,没几天就溢出花盆。室友剪下几片叶子泡冰可乐,气泡在玻璃杯里炸开,像一场微型烟火。我们举着杯子碰了一下,为即将到来的毕业干杯。后来各奔东西,薄荷也被遗忘在阳台。多年后,我在超市货架上看到一瓶薄荷味的洗手液,忽然鼻尖一酸——原来春天早就预支了告别的味道。
九、春夜读诗,最适宜读王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读罢,合上书,窗外的桂花却不开。北方没有桂花,我便把诗读成一种气味,让字里行间的暗香在房间里缓缓沉降。读到“空”字,风正好吹动窗帘,月光在地板上移动,像一条银色的河流。
十、今年春天,我开始学种花。种子是去年秋天从朋友那里讨来的牵牛花。说明书上说:播种前需温水浸泡四小时。我照做,然后把湿软的种子一粒粒按进泥土。浇水、覆膜、等待。第七天清晨,泥土裂开一道细缝,一抹嫩绿探出头来,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我突然理解了“希望”这个词的形状——它原来是一粒被黑暗包裹的种子,在适当的温度里,自己把自己顶开。
十一、朋友问我:“春天这么短,你为何总是写不尽?”我答:“因为春天不是季节,而是一种动词。”它动词在柳枝上摇,在河面上皱,在孩子的鼻尖上红,在老人的白发上闪。它动词在每一颗不肯冬眠的心里,轻轻一推,就把我们推回生活的正中央。
十二、雨水节气那天,我在地铁里遇见一个小女孩。她穿着明黄色雨衣,帽檐上停着一只雨滴。她仰头对妈妈说:“雨是天空在洗头发。”我怔住,原来春天也是一首童诗,只是我们走着走着,就忘了韵脚。
十三、把春天折进书页以后,我才发现:真正的春不在郊外,不在枝头,而在我们愿意重新柔软的那一寸皮肤里。当你肯为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蹲下身子,肯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暖风闭上眼睛,肯在深夜为一首诗落泪,春天就已经在你身上抽枝发芽。
十四、所以,每当有人问我最喜欢的季节,我总是答“春”。他们笑我俗,我也笑,却不解释。俗又怎样呢?我愿意做那个在菜市场为一捆香椿和摊主砍价的人,愿意做那个在沙尘暴里仍仰头找风筝的人,愿意做那个把冬天最后一块炭火小心翼翼埋进春泥的人。
十五、此刻,窗外的海棠正开到第七分,风把花瓣吹进茶杯,像一封未署名的情书。我端起杯子,轻轻吹散浮沫,对着空气碰了一下杯:
“敬你,也敬我,敬我们心里那一寸不肯老去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