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间的白炽灯拧到了最亮档,暖腻的光线裹着一层黏稠的质感,漫过墙面镶嵌的镜面装饰。
那些细碎的人造碎钻被灯光折射出刺目的光,像无数根锋利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眼底,让人下意识地想眯起眼睛。
空气中的气味复杂得令人窒息。
发胶的甜香带着几分化学制剂的刺鼻,粉底液的醇厚气息混着定妆喷雾的清冷,再掺杂着口红膏体的甜腻、睫毛膏的微苦,还有远处摄影棚飘来的消毒水味与人群的嘈杂声,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这张网顺着呼吸钻进鼻腔,缠上喉咙,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林南星觉得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阻力,闷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坐在高脚化妆凳上,凳面的皮质微凉,隔着薄薄的裙摆渗进来,与体内的燥热形成诡异的反差。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裙摆边缘的蕾丝花边,那蕾丝织得极为精致,每一根丝线都细腻得近乎虚假,像极了她此刻需要扮演的“江书蕴”——温柔、甜美,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全是精心编织的假象。
指甲顺着蕾丝的纹路反复摩挲,偶尔用力掐进镂空的缝隙里,尖锐的触感让她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也只有这一点点真实的痛感,能提醒她自己还是林南星。
“江书蕴!笑!对着镜头要自然,眼睛里要有光,像你平时那样!”
经纪人张微的声音突然炸响在耳边,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绷紧的弦,猛地弹断,尖锐得让人耳膜发疼。
林南星的肩膀下意识地绷紧,指尖的动作一顿,蕾丝的纹路在指腹留下浅浅的印痕。
张微踩着十公分的红色高跟鞋,鞋跟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噔噔噔”的声响,急促又响亮,像催命的鼓点,一步步逼近。
她径直走到化妆镜前,停下时带起一阵风,手里攥着的剧本被捏得卷了边,边角处甚至有些磨损,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涂着正红色蔻丹的指尖,在林南星眼前不耐烦地挥了挥,那颜色艳丽得刺眼,像淬了火的针,每一次晃动都带着浓烈的香水味——是那种甜得发腻的花果香调,浓得几乎要呛进喉咙,熏得林南星下意识地偏过头。
张微的眉头紧紧拧成一个深疙瘩,眼角的细纹被厚重的粉底勉强遮盖,却在皱眉的瞬间暴露无遗,像一道道深刻的沟壑,盛满了功利与不耐。
她俯下身,距离近得能让林南星看清她睫毛膏晕开的细小纤维,语气里的急切与不满几乎要溢出来,像即将冲破堤坝的洪水
“记住,你现在是演员江书蕴,不是杵在那儿的木头桩子!投资方要看的是元气少女,是眼里有星星的新人,不是你这副冷冰冰、连笑都不会的雕塑!”
林南星深吸一口气,胸腔扩张时,那些混杂的气味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甜腻中带着尖锐的刺激,压得她胸口发紧,喉咙里泛起淡淡的恶心。
她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下颌线,刻意放缓呼吸,让气息均匀地吐出来,然后对着化妆镜里的人,一点点扯出一个笑容。
镜中的女孩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
化妆师刚补过的唇釉泛着饱满的水光,像熟透的樱桃,色泽鲜亮,却透着一股不真实的甜;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透着近乎透明的粉,细腻得看不到一丝毛孔,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弯弯的柳眉被修饰得柔和动人,顺着眼型自然延展,勾勒出几分温婉。
可那双素来能盛满柔情的桃花眼,此刻却像蒙了一层厚重的薄雾,刻意弯起的眼尾带着几分僵硬的弧度,眼底的光不是发自内心的明亮,而是刻意伪装出的柔和,像被乌云遮蔽的星辰,亮得不真切,深处藏着的,是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冰冷与警惕。
这是她以“江书蕴”身份出道的第三个月,也是她二十三年人生里最煎熬的三个月。
在此之前,她是周斌手下最年轻的骨干警员林南星。
习惯了穿一身藏蓝色的警服,肩线挺拔如松,每一次抬手投足都带着利落的飒爽,警服的布料粗糙却扎实,贴在身上能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习惯了指尖触到枪柄时的沉稳,冰冷的金属质感带着熟悉的重量,扳机扣动的瞬间,只有精准与果断,没有丝毫犹豫
习惯了用锐利如鹰的眼神审视一切,从嫌疑人细微的表情变化里捕捉破绽,从杂乱无章的线索中梳理出清晰的脉络,每一次突破都带着酣畅淋漓的成就感。
那时的她,说话干脆利落,不绕弯子,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行事雷厉风行,认准的目标便绝不放手,格斗场上挥拳时带着破风的力道,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却让她眼神更亮;分析案情时,指尖划过卷宗,眼神专注得惊人,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真相与正义。
她从不需要对着谁强颜欢笑,更不需要说半句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她的世界简单而坚定,黑是黑,白是白,没有模糊的灰色地带。
可现在,她是“江书蕴”——一个刚从国外回来、怀揣着纯粹演艺梦想的新人演员。
她需要穿着镶满蕾丝的裙摆,踩着摇摇欲坠的高跟鞋,在镜头前眨着桃花眼撒娇,声音要柔得像棉花糖;需要在采访里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说些“希望大家喜欢我”“会努力带来更好的作品”之类的场面话,哪怕心里毫无波澜;需要把骨子里的锋芒全部收敛,裹上一层厚厚的、柔软无害的糖衣,对着那些带着审视和算计的目光,假装天真,假装懵懂。
第一次拍定妆照的场景,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她的记忆里,稍一触碰,就会传来细密的痛感。
那天,她被工作人员塞进一身蓬松的粉色公主裙,裙摆层层叠叠,像一朵炸开的棉花糖,沉重得让她迈不开步子。
化妆师拿着粉底刷、眼影盘在她脸上折腾了两个小时,厚重的化妆品糊在脸上,闷得她几乎要呼吸不畅。轮到拍摄时,她站在粉色系的背景板前,身后是缀满蝴蝶结的装饰,那甜腻的风格与她骨子里的硬朗格格不入。
她下意识地挺直背脊,肩膀微微后展,那是多年当警察养成的习惯,带着一股不自觉的警惕与锐利。
镜头对准她时,她试图挤出笑容,可眼神却不受控制地扫过摄影棚的每一个角落,下意识地捕捉着人群中的异常,试图从每个人的表情里读出他们的心思。
结果,摄影师拿着相机,皱着眉喊了十几次“卡”,最后干脆放下相机,扯掉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带,语气里满是无奈与不耐
“江小姐,你能不能有点少女感?你这眼神太利了,像带着钩子,又像在审讯犯人,我对着你根本找不到感觉,浑身不自在!”
那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浇灭了她试图适应身份的努力,也让她彻底清醒。
她才意识到,这场伪装,远比任何一次侦查任务都要艰难。
侦查时,她只需要做自己,用专业和敏锐突破防线,直面黑暗与危险;可现在,她必须彻底丢掉“林南星”的一切——她的习惯,她的锐利,她的坚定,甚至她的本能,活成另一个人,一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
稍有不慎,露出一丝破绽,不仅会让任务功亏一篑,还可能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指尖再次用力,蕾丝的纹路深深嵌进指腹,带来清晰的痛感。
林南星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江书蕴”,眼底的冰冷渐渐被一层坚定覆盖。
她缓缓松开紧抿的唇,调整着脸上的笑容,让那僵硬的弧度变得柔和了几分,像真的盛满了少女的天真与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