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宁，你先出去，我跟母亲有话要说。”清冽的目光望向帘内，杨水言眼睫一颤，一滴泪珠滚了下来。
她也随着杨水言看了看帘内，帘内那人，便是杨舒生心尖儿上的珍宝，她很想看看那到底是何等的绝色，足以让杨舒生爱的如此癫狂，成为她们母女痛苦的根源。可是杨水言的话，她要听。
姐姐的母亲，她要尊重。
杨水言缓缓起身，一步步艰难的迈向里间，软榻之上，女子苍白清瘦，却风华绝世，眸中浓浓的忧郁经年不散。
她缓缓跪在榻前，虔诚的叩拜永不改变，笑容却惨烈：“母亲，我回来了。”
女子睁开眼，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你刚回来，便惹得你父亲动怒，你这性子可怎生是好？”
“母亲，您从未对我笑过。”
“笑得太多了，便不想再笑了。”
“可您对哥哥不是这样。”
“你和他不一样，玄乙……”女子微微颔首，扑闪的羽睫掩藏着复杂的心事，苍凉道：“言儿，不要为难我，好吗？”
“母亲，你爱过我吗？”
女子闻言沉默，骨节修长的手指在袖中暗暗紧握，半晌之后，她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一股悲凉猛然涌上心头。
这一夜，未免太长了。
“自顾尚且无暇，哪有余力再爱旁人呢？”她无奈的看向女儿，她们都是这命运的囚徒，声音轻缓中透着无奈，“言儿，往后余生我们各自周全，好吗？”
各自周全，旁人。每个字都像刀一般插在她心上，杨水言纵然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含笑而拜，“母亲的心，言儿明白了，以后这种话绝不再问了，方才多谢母亲命人将哥哥请来。”
“不必，你既把她带了出来，那便好好对她，用心教她吧，毕竟她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什么？”
“她活下来，白萱就得死。”女人淡淡开口，说出来的话语冷漠又凌厉。“因为我说过，我想她活着受苦，你的父兄便不会留她的母亲，毕竟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了。”
杨水言的脸骤然惨白，想起这十余年间的点滴，身心如坠冰窟。
“父亲那么爱你，只要你一句话，姨娘她们根本不会被囚禁，可你竟不愿意，即使是对我，也不肯有丝毫的慈悲。”
面对近乎崩溃的女儿，女子终于笑了，她并不想解释什么。
“炼狱之地，哪有什么慈悲？出身东延岛，就注定了你我的命运，你将永远是玄乙的陪衬，与我共堕无边的黑暗。”
“不，我不是你。”杨水言沉默了片刻，强忍愤怒与悲伤退了出去
房门随之紧闭。
杨水言幽幽一叹，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却始终不敢将姨娘的事告诉她，只是如梦呓一般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从今以后我只剩你一个，你也只剩我一个了。”
从那以后，她便一直与杨水言生活在一起，再也没有回过西院，其后闻得生母过世的消息她也不过微感怅然，一应后事皆由杨水言代她处理。
时间浸润了她的生命，也让她体悟了更多，想要占有更多。自才挪出西院以来，杨水言对她无微不至，不但饮食起居皆在一处，课业也都亲自传授。
平静安逸的生活使她渐渐忘记了从前的不堪，在杨水言的温柔纵溺中，情难自禁，越陷越深。直到她从宿岚嘴里知道，杨水言一年里待在岛上的时间最多不过两月，其余日子皆要远上极乐峰。
转眼期限将至，她闯入了书房，质问杨水言为什么不告诉她，当时杨水言的笔尖微微一颤，漆黑的墨汁滴在雪白的宣纸上，刚刚平复的心事又一次起伏。
“你若不喜欢，我不去就是了。”
“姐姐这么说，倒是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她不禁哂笑一声，妩媚动人的眉眼隐忍着淡淡的愤怒，一种不甘和委屈猛然在心里滋长。
从杨水言回来的那一天开始，她明显意识到了杨水言的变化，而她却遗憾的错过，可她仍想把握一丝机会，哪怕仅有一丝，她也想弥补错过的时光。
有什么秘密是我不能知道的？我不值得你信任是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把我当妹妹。想质问的实在太多，可面对波澜不惊的杨水言，她偏偏失了勇气。
“我不去你说我此地无银，我去了你又发脾气，我竟不知如何才好。”
“那当然是不去好了。”她略带抱怨的觑着自家姐姐，心里的郁结顿时消散。
“那今后我只陪着你，哪也不去。”
她兴奋的拍手大笑，但冷静下来又不免失落，敏锐的指出：“可是你有心事。”
“看破了，再大的心事也都等闲了。”杨水言轻轻叹气，握着她的手摇头微笑，忧郁的眼神雾霭稍散。
“言儿！”杨玄乙突然闯了进来，神色急切的质问，却在瞥了一眼屋里的人后收敛了几分。“宿岚说的是真的？”
杨水言却一反常态，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从容地吩咐宿岚将妹妹带离书房，随手扯过一本经书放在面前。
“如今我们连话也不能说了？”
“哥哥在父亲面前为我力争，我很感激。”她紧握着发黄的书页强装镇定，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杨玄乙当即愣住，“就因为我喜欢她？”
握手的手指一根根紧握，忽然她奋力一推，将案上的书全部掀翻在地，大吼道： “是，就因为你喜欢她！”
杨玄乙当场震惊，她的妹妹，从来就没有这么失态过，心中更是不解。“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有什么不对？”
一句质问，令杨水言哑口无言。她解释不清，也害怕解释，唯有像一只小小的蜗牛，把自己藏进厚重的壳里，叫那些无言的心事，谁也看不见才好。
“我会娶她，我会像父亲珍爱母亲那般，珍爱她一生一世，我要给她最完美的爱情。”杨玄乙目光滚烫，少年的情啊，纯粹而热烈，执着而勇悍。
杨水言冷笑道， “父亲不会同意的，你是杨家的少主，你跟她不会有结果。”
“我可以不做少主，父亲是长生不死之身，人间至尊，我这个少主并不重要，他会永远是东延岛的主人。言儿，我不是一定要争得父亲的同意，我想要的是你的祝福，你可以吗？”素来霸道的少年，第一次这样低声哀求着妹妹，在他的心里，妹妹比这世间的一切都要珍贵。
除了小雅。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让他这样心动，但在小雅的面前，骄傲的他会放下骄傲，变成笨拙的大男孩，百般讨好，千般小心，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他愿意为她放弃杨家少主之位，他愿意为她对抗自己的父亲，他愿意为她豁出自己的性命。
他的决心，令杨水言心如刀割。
他要她祝福他，杨水言看着哥哥，第一次恨起了他的霸道。
“不，我不会祝福你们。”
十余年间，她第一次拒绝了哥哥，而这，便是她对那永远都无法袒露在阳光下的少女情怀唯一的交代。
她不想祝福。
杨玄乙愤怒至极，一掌震碎了她的书案，在屋里来回踱步，拼命压抑着脾气，妹妹凄伤的神情搅的他心烦意乱，极乐峰上的点点滴滴，在他脑海中不断涌现。
他的妹妹，从未如此坚定的拒绝过他，他忽然醒悟，“你喜欢她？”
杨水言身子一颤，在哥哥的逼问下后退，没有勇气去答话。
“那你就藏好了，那些非分之想，永远不要说出来，永远都别让她知道。她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你若胆敢越雷池一步，做出令杨家蒙羞之事，你就不是我妹妹，我会杀了你！”杨玄乙怒声斥道，眉眼间生发的戾气令人生畏。
门被狠狠地踢开，一人走远，一人泣不成声。当夕宁回来之时，只见书房的门倒在了地上，院中尘土飞扬，杨水言却歇斯底里，疯狂的在屋子里发泄。
她勇敢的上前，紧紧地抱住姐姐，心中恨起了杨玄乙，更恨起了杨家，杨家的人都是疯子，如今，他们也想逼疯姐姐。
“姐姐，我们逃吧。”
………
杨水言满头冷汗的醒来，感觉到身前一片潮湿，低头的一瞬间，发现妹妹的眼角早已湿润，时不时颤抖的身子，似乎也显示出梦中的痛苦。
她轻轻推了推妹妹的肩膀，温柔的呼唤着那个名字：“小宁，醒醒。”
韩倾非，哦不，应该说是杨夕宁，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之人正一脸担心的望着自己，她的心中一阵触动，蠕动了下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做噩梦了吗？”
“不关你的事。”
她想说嗯，然后钻进近在眼前的怀抱。就像小时候每次下雷雨之时，她都借口害怕蹭到姐姐床上去，心安理得的求抱抱，可脱口而出的，依然是抗拒。
话音落下，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杨水言淡淡一笑，并没有太过介意，“我也做了，我梦见我们小时候的情景了，你好刁蛮，咱俩第一次见面，我给你治伤，反被你咬了一口。第二次我去西院找你，看见你一个人在院里淋雨，好心过去给你打伞，结果又被你咬了一口。”
原来她们做的，竟然是同一个梦，杨夕宁嘴角轻轻一勾，辩白道：“我咬了你，你们也打我了，不是吗？”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你在我心里种下希望，却又亲手将它斩灭。你不是我的姐姐，活着说从一开始你就不愿意是，你不过是可怜我罢了，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可怜到底，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在那？”
“我不是在可怜你，我有什么资格去可怜你？我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我只是……不完美罢了。初见之时，我并不知晓你的身份，但之后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父亲那样对你们，是因为他对母亲病态的爱，你受尽苦难，而我享尽荣华，故我心中有愧，不知该如何面对。后来我下定决心要离开东延岛，斩断与杨家一切联系，而你是我唯一想要告别的人，可见到你之后，我又放心不下你。”
“所以当时，你是为了我才留在杨家。”听着杨水言的剖心之语，她久久无言，回想着初时的种种，许多疑问也都迎刃而解。难怪荒院再见之时，杨水言的情绪会那么低落，原来她对那个病态的家族已经失望到这种程度。
“是，有父亲在，我无法带走你，又舍不得你，就只能留了下来。”
“那你和杨玄乙吵架，又是为了什么？”
杨水言凄凉一笑，“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而我不肯祝福他。”
她沉思了片刻，醒悟过来，“因为你也喜欢那个人？”
“他不许我喜欢，就算那个人根本不爱我，而我只是默默的喜欢也不可以，我以为我避得远远的，他们就可以修成正果，可随之而来的，竟是阴谋与覆灭。那个人背叛了他，也背叛了师门。一夜之间，师父师母全都死了，剩下一个小师妹也身中剧毒，岌岌可危，而那个人也从此了无音讯，三年之后我才得知，原来她入宫当了侍女。”
杨夕宁心中跌宕起伏，直至此刻，她才全然明白了。杨水言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同为鬼圣之徒的姬千雅。杨水言当时抛下她，其实是为了去救师父唯一的女儿，在杨水言看来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离别，所以当时她承诺，一定会回来。
她相信了，并翘首以盼。
可谁也不曾料到，变故会接踵而至，就在杨水言前往极乐峰时，杨家被灭了门，也正因此，她没能等到姐姐回来，独自在海上漂了四日，最终被刘锦欢救下。
后来杨玄乙深夜闯宫，应该就是为了姬千雅，却不幸死在了乱刃之下，而杨水言在这连番打击之下，也变得一蹶不振，心中那本就渺茫的希望也灰飞烟灭，所以就放弃了寻找，默认了她已死的事实。
她忽然有些语塞，变故来临的那个夜晚，她心中的绝望和恐惧无以言表，因为死亡来临之时，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却不在身边。可如果杨水言当时就在，恐怕早就没命了，因为她的存在并无人知，可杨水言却是人所周知的。
这样一想，她又觉得庆幸。
“对不起，我承诺过，要照顾好你的，却还是让你受了那么多罪。”
她轻轻一笑，指尖轻轻碰了下她的胸口，眸中亮起了温柔的星辰。
“现在，这里好些了吗？”
杨水言当即愣住，随后激动的将她揽入怀中，眼泪夺眶而出。
这些年，她责怪杨水言丢下她，留她独自去面对可怕的灾难，但这数年间，杨水言陷入痛苦时，她明知杨水言身在何处，却也从没去找寻过，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抛弃？
幼年时的困顿磋磨，令她早修成了一副铁石心肠，杨家的人死了就死了，她半点也不会难过。可是杨水言不同啊，杨水言的心那样柔软，无论是师父、师母、父亲、母亲、兄长，甚至那个姬千雅，她都付出了绝对的真心。失去任何一个，皆是锥心之痛，可骤然之间，她偏偏失去了所有的人。
那该是怎样的心碎。
像是怕她再丢掉似的，杨水言抱得很紧，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便用力掰她的手臂，把脑袋挤了出来。
“不过你别以为这样就没事了，我还是不能原谅你丢下我去救别人。”
杨水言神情一怔，慢慢收回了手，小心翼翼的望向她，那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倒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她看得有些乐了，眼里透着些慧黠，伸出一对魔爪，狠狠捏上她的脸颊。
“除非你以后不许喜欢别人，从小我就只喜欢你，你以后也只能喜欢我一个。”
听着她近乎霸道的话，杨水言又哭又笑，不知是因为觉得妹妹孩子气，还是欣慰妹妹终于愿意回到她的身边，亦或是她注意到了妹妹眼中那热烈的爱意。
但总之，她承诺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