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
我咬着烟和谢金打字,他说不方便语音,大概在台上,或者候场。没安排我和他同台,有一个月未见,靠微叉和电话聊胜于无。江浙下了半个月的雨,生意不算太好,我在二楼的办公室喝酒驱寒,喝到犯困的时候得到回信:要上台,回聊。
七点过钟,攒底鞠躬。他在我脑子里把麦克风抬高,今天是和谁的场?尚筱菊孙子钊,还是其他队的谁。没大留意,一些天气让人昏昏欲睡,又难以真正入眠。窗台聚了一排水汽,酒正微醺,人到三十,都是回忆的好年岁。
说到喝酒,谢金把‘多了’和‘醉了’两个概念分得很开,我曾经以为这是天津人的小习惯,散场聚餐的时候偏头去观察靳鹤岚。又好像不是,相声在天津发扬光大,诸多来自哏都的同事里没有和他一样的。于是把这个区分归咎于他个人特色。多是常有的,醉是稀罕的。但谢金的酒量并不算多好,无非是懂克制,快到那个临界点他就放下杯子,吃菜聊天。我坐在他身边久了,逐渐摸通一些。到谢爷撂下筷子,吃得尽兴就散了,好留一个还算完整的夜给养精蓄锐。我通常留下收尾,结账,然后和在一边当柱子的谢金搭伙儿回家。他的多和醉,分界线其实很模糊。我大多从摘掉眼镜的动作判断,折叠的,还是散了架就扔在床头柜上。但不会替他收拾——恁体贴,得是媳妇儿的活。
那时候就是这样,两个人之间不生,却远没有熟到我可以直接调侃,多和醉的区别?不就是酒还没把嘴喝软!他到家,我也就转身回去,他不留我过夜,我也不会答应久停。好像一种特殊的默契,两个人拉扯着模糊的界,谁也不肯做第一颗火种,任由它开始滚烫、沸腾。我们在台上磨合,在台下也磨,磨那个‘界’,到边角破损,边缘模糊,到透光能看到人影。春去秋来,才迟钝地反应又过一年。搭档满岁,他罕见地承认自己是‘醉’了,把眼镜丢在床头柜的边缘。我看一眼,鬼使神差地把他折好,往里推到中间。而后迟钝地反应过来,点火的动作快得有些慌乱,吸了口烟。
“别弄床上,”谢金还没睡,用喝了酒吃过火锅的嗓子呲儿我,低沉,略微沙哑,飘忽得让我抬头 一声疑问的音卡在嗓子里半吐未吐,视线又猛地对上。我慌忙咽下,手腕一抖,天蓝色条纹格多出不规则的洞,稀稀落落的,向床底投斑驳光影。“您不提醒倒好了,”罪魁祸首灭在水瓶盖,我低头去拨那块布,没救了,死在三个窟窿里。也不是没有愧疚,但恶人先告状,噎得谢金哑口无言。他要抓过眼镜,手伸到一半又放下,掀起单子摸两下,向我摆手。
没事儿。
那我回了?
我要走,十一点多,再晚打车都难。天的确晚了,窗帘遮了月亮和星星,房间只有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我第二次帮他放好眼镜,又靠里挪了半寸,就要转身。
“打不着车了吧?”少谢看一眼夜色,语气没有犹豫,也听不出疑问来。我没头没脑搭了句话,有点不对马嘴,我说今儿晚上没月亮。说完又沉默下来,他和我都愣了片刻,而后谢金点头,让我留下,自己抱着枕头去了客厅。我猜他是真喝蒙了,因为枕头只有一个,他拿走以后我也没法儿要回。枕着胳膊和可怜的床单大眼瞪小眼,我是大眼,但它比我还多一个,难分胜负。他临走顺手关了灯,我只有用手摸着那三个窟窿。得罪了兄弟,给你落下仨烟疤,还陪我当一宿和尚。床单沉默不语,我是捧哏,单口说得不好,评书还行,水浒聊斋济公转,基本功尚可,想听哪段可以讲哪段。但没熬住上涌的醉,迷迷糊糊想当初了两句,倒在床上就做春秋大梦去了。剩下它一个单,老老实实、委委屈屈地垂着。
报应不爽,第二天以落枕告终。我没好意思和少谢提,道了回见匆匆忙忙地离开。晚场见面时脖子只有酸麻,再无钝痛,他转过头看了我两次,眼神晦暗冗杂,看得人发毛。于是再又转身的时候被我推向离他近的话筒:找嘴子。
谢金作相,返场时和观众扯天,说我俩昨晚是一夜情,再冲我连着挤眉弄眼。一夜什么情?是也是我和床单的一夜情,我想起昨晚和三只眼讲的水浒传,抬手骂了句去你的吧,鞠躬下台。那道拉扯到模糊的边界在一眼又一眼中散去,我嫌他腻歪,皱着眉拦托。又欣然接受这些眼神,拆吃到肚子里,抚平他贴上来的膏药。没瞒住,根据谢金口供,他早上拎着豆浆回来就看见我的脖子和床单以相同的角度歪斜。说得人臊得慌,我含糊应声,捉着收拾好的双肩背落了句明儿见,预备迅速逃离这个地方。留下谢金一声没忍住的笑,我回头瞪他,就戛然而止。他以新枕头把我诓去第二次同巢而居,乃至同室而眠。床单没换,只是三五天一个澡,当起来沐浴斋戒却要亲临活色生香、又得坐怀不乱的真和尚。
风吹床单单叹气,好在去年两人双双阳过之后退了役。我在垃圾袋上喷了三两消毒酒精,全当敬你的了,单儿哥。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笑,尽职尽责,光荣退休的三只眼安眠于楼下垃圾桶,从此告别夜夜笙歌的日子。我站在它身边又抽一支烟,爽快地按在树干,折进垃圾桶。多少年了?七年之痒,嘿,这寸劲儿。我又去找那根线,可喊它也没回声,就此在时移世易里销声匿迹。谢金的酒也停在‘多’,再没有醉过。北京没有回南天,晾晒枕头被子不用分季节,看好天气预报即可,方便太多。我撂下手头的把件儿,推门而出。
歇了一个月的场,春暖花开了。
回程飞机的气流颠簸里,我想起那句谢金在朋友圈中的发言,合着膏药在那个秋天被我丢进此去经年。现在拾起来顺着床单枕头消毒水归拢到一处,又多年以后被我想起。
他说,自此你琐碎因果,都留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