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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珠不堪赠·起

铜雀台

怀珠是个纨绔。

  寻常纨绔无非吃喝嫖赌惹事生非,或不学无术败坏门楣,但怀珠不一样,她是天生的贱骨头,下九流,纵然给她托生在豪族世家,也碍不了她日后捧碗要饭,横死街头的下场,姨母说得唾沫横飞。

  但十三岁之前,怀珠还没有做纨绔。

  她自幼便生得粉雕玉琢,聪慧灵敏,宗堂姨婶都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她身份尊贵,是大梁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小皇子的女儿,含着金汤匙降生,怀珠就是皇帝为她赐的名。姨母所痛斥的“鼓唇弄舌”在皇帝那里却被认作是口齿伶俐。

  那时没人认为怀珠会光景惨淡。

  有一年的盛夏酷暑,怀珠在卧室里玩耍,照看着她的仆人正往放置在床柜的银盆中添冰,她突然说:“节省着点用呀,陛下快养不起我们了。”

  一语惊人,仆人惊慌失措地告诉怀珠的父母,母亲颓然叹息,长皇子的脸色苍白如纸,竟落下泪来。

  怀珠说的是令她们夜夜失眠的事。

  昔日强盛繁荣的大梁早已江河日下,边境邻国的西楚却在不断扩张版图,秣兵历马,虎视眈眈,西楚已成为大梁的心头大患。一把尖刀悬在都城所有享惯舒适太平的世家头顶,怀珠要一语成谶了。

  但十三岁之后,怀珠成了远近闻名的纨绔,三天两头跑全城最大的梨园看戏,豪掷千金打赏伶人,最后竟跪在老板面前求人收她。无数人围观啧啧称奇,母亲气急败坏,只觉得老脸丢尽,姨母拿着家法要打断她的腿,都拉不走怀珠。

  怀珠铁了心要做贱骨头、下九流。

  “快看!是怀珠县主!”

  人群奔走相告,涨潮落潮般跟着怀珠的轿子移动,那个兴奋劲儿,最初是想知道怀珠是怎么想的,后来,就是纯粹想看了。

  怀珠的出行总是盛大又古怪,她做了个轿辇,有时簇拥着名贵的西域的花,有时牵引着珍奇异兽,有轿子像杂技般穿梭在街市上空,戏子婉转多情的嗓音传遍整个街道,而怀珠身着锦衣华服,乌鬓攒花,骑着马在前方引路,手里始终挥舞着一面旗子,面上的笑容轻佻放浪。

  那天也是这样。戏班子唱完了戏,众人在收拾东西,而她躺在空荡的轿辇上小憩,直到惊恐的呼喝声传来。

  怀珠一睁眼,才发现是她千金买来的巨雕挣脱了精铁制成的脚链。巨雕声音尖利,它终于挣脱束缚,然而被剪了羽,它只能在人群中左突右撞,它头次从山林出来,见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害怕至极。怀珠满头大汗的试图安抚,巨雕却不认她,扑腾着翅膀兀自发狂。

  倏然,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郎君走出来,一把抓住巨雕。凶暴愤怒敏感的巨雕一入了他的怀抱,就如一只家养的雀,安顺乖巧。

  是月前被皇帝请入司天台的道子,谢蕴玉。

  怀珠傻呆呆的站在原处。

  谢蕴玉看着她,那是一双温柔沉静的眼睛。他的脸孔清俊端方,肌肤白皙莹润,如同宝殿中供奉的庄严神像。

  怀珠走向前一步,接过巨雕,却还揪着谢蕴玉的袖子,大梦初醒般回过神,问:“郎君,你是神仙吗?”

  如果是神仙,怎么会让人入魔障呢。谢蕴玉与玉面神像生得一模一样,好像殿里供奉的所有神仙都是他。

  谢蕴玉令怀珠茶饭不思了。

  而谢蕴玉是有意见一见怀珠的——他虽不是神仙,却出生于蓬莱洲,自小求仙问道,修为高深。昔年他随师傅无意间去过一次地府,听地府阎罗讲过一桩公案:凡间曾有一人,本性为恶,杀孽深重,按律应罚入黑绳地狱,但此人狡诈残忍,寿数将近时竟顶替无辜人氏的魂魄身份,蒙骗了黑白无常,竟投生在皇亲贵胄之家。

  谢蕴玉看了名册,这才知道这人生在都城皇子府。

  阎罗冷笑道,此人虽有小计谋,但地府惩治恶人的手段诸多,她这一生将倒霉透顶,诸事不利,所珍惜心爱的事物一一得到又失去,无比凄惨,最后横死街头,才算是了结一桩罪业。

  怀珠今年十八岁,这才是开端。

  谢蕴玉已经将怀珠一生的命运了然于胸,她却还在飞蛾扑火不自知。

  她迷恋上了他,总是用各种拙劣的理由去司天台找他。怀珠在谢蕴玉面前撒娇卖乖,唱曲说书,带着各种各样极其珍惜少见的异兽巧工为他表演,百姓们看了都会开怀大笑,可她面前的是谢蕴玉,清冷沉静的郎君只看一眼,便垂眸,一点也不笑。后面几年她也一直未成功过。

  怀珠使尽了浑身解数,可面对心仪之人,她只觉得自己十分的力只使出来三分,她满头大汗,烦闷不已。怀珠能哄得世间所有人笑,却哄不得眼前这位郎君略微展颜。

  “明日我会去看你游街。”有一日谢蕴玉突然说。

  怀珠欣喜若狂,却不知谢蕴玉的真正用意。等她一路脚步轻快地回了家,推开皇子府的大门,却见到了殓尸入棺的一幕。

  死去的人戴着小时候她亲手做的耳坠子。

  是长皇子,她的父亲。

  她们说他是安详地睡过去的。

  母亲和一干仆人肃穆地站着,终年在寺庙礼佛的祖父也从城外赶回。祖父冲她招手,试图用怀抱安抚她。

  怀珠却径直走到棺木旁,探头看去。在缓缓关上的棺盖下,她看到有深红色的血从父亲枕着的那块绸布沁出来,滴淌过那枚耳坠子,她伸手抚摸,想看得更清楚。

  “畜生无礼!竟然亵渎你父亲遗体!”母亲一脚将怀珠踹开。她从母亲脸上看到的不仅是愤怒,还有惊慌。

  父亲最喜欢让母亲为他梳妆,他说这是恩爱的体现。怀珠眼前已浮现了一幅场景:暖日融融的午后,父亲午睡醒来,惯常让母亲替他簪发,而这个女人却将长长的发簪一下子戳进去……

  她当然有理由这么做——西楚已经连续攻破了三道防线,剑指都城,而母亲曾是西楚贵族,她想与长皇子撇清干系,抱着侥幸的希望,等改朝换代后还能继续过富贵生活。

  谢蕴玉预见到了这一切,所以与她约定了明日的游街,他想看看这个人的良心。

  怀珠不出人意料,她的荒唐行径数不胜数,这次是最令人齿冷的一次——为了讨得谢蕴玉一个笑容,第二日她如约而至。

  本该为父亲守灵的怀珠让戏班子唱了一出红火热闹的戏,年轻女娘盘发戴胜,臂挽纱罗,明艳秀美的脸上是没心没肺的笑。她站在轿辇顶层,挥舞着一面旗子,时左时右,时上时下,人们说这是怀珠的一个仪式,每次出行她都会带着这面旗子。挥舞完,怀珠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插在发髻上的衔珠银钗晃晃荡荡。

  “父亲尸骨未寒,大家都在哭丧,我是他的亲女儿,却不忠不孝,来陪你看戏,如何,神仙郎君,你该笑了。”怀珠抹了抹汗,笑道。

  她这样没心肝,让谢蕴玉失望至极,彻底不予理睬。

  但怀珠依旧在笑,她用极轻的声音说:“这出戏唱得这样好,父亲看着也该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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