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天宫中,紫微为众弟子疗伤,忙完之时夜色已深,迎着满天星光,一个人慢慢地回了寝殿,隐约看见门口跪着一人。
“你伤还未愈,何苦这般劳累自己,回去休息吧。”她的声音很轻,尽管很疲倦,也听不出一丝责备。
“小非有愧师姐嘱托,请师姐责罚。”虽没有一句训责,商非还是羞愧难当。
“罢了,与千幻对阵,你本就没有赢的可能。”
“ 你我作了千年师姐妹,你应当知道不管为了什么,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我只是恼你不该用那无祁天火,与千幻作搏命之斗。”紫微稍稍愣住,白天她见商非那般拼命确实不悦,没想商非会如此多心,便将人拉入了寝殿,眉眼间融融暖意。
“敌人辱我黎山,杀我同门,难道要我袖手不顾么?
“那你可知,若她透过你的火术猜出了你的来历,你和小月会有何后果?”
“我………”商非猛然惊醒,才知自己一时不查竟只顾着争胜,险些累及师门。
见商非那般不安,想着自己若一味宽仁,商非必自添苦恼,倒无心养伤了。她便默默叹了口气。“这次去南海,尊者赠了我一卷般若经,你去经阁将它临摹下来,也算是此次应对失策的惩罚。”
商非眸中一亮,立刻应了下来,转身朝经阁走去。
望着商非离开的背影,殿门紧闭的一刹,她却突然晕倒在冰凉的地上。
宣黎现在想想都后怕,他没料到师姐会伤得这么重,若不是他昨晚想来商议桑青的事,就不会撞见师姐倒在寝殿中。
“师姐,那千幻虽强,也不至于能将你伤成这样,你怎么……”
“我在南海练功时岔了气,能逼退千幻已是万幸,你别声张,以免千幻去而复返。”紫微深深一叹,抿了口宣黎递上的清茶,又运了一遍真气,才觉好了一些。
“师姐,我是见那桑青实在可怜才收留她,没想到千幻竟会为她大动干戈。”
“匡扶正道本就是我们黎山弟子的责任,你和小非做得很好,可你救桑青,真的只因悲悯她的处境吗?”
千年的同门之谊,让紫微心如明镜,以宣黎一贯的性情,绝不可能明知天庭与龙族不睦,还冒险去收留龙族要抓之人。
宣黎心头一跳,激动起来。
“千幻以毒辣乖戾闻名天下,那少女身上新伤旧伤,惨不忍睹,若是我们不施援手,她定不会有好结果。”
“既然如此,救便救了吧,只是你要明白,黎山非我之黎山,亦非你之黎山,她能不能留下,需得看师父之意。”
听她这么说,宣黎无奈的笑,知她并不赞成收留桑青,便朝她施了一礼。
“宣黎明白了,告辞。”
眼看着宣黎负气而走,紫微眼前闪过桑青哀求她的模样,心中想得却是那日净翎说的话,神情越发凝重。
劫数。
她想她大概知道那是何意了。
可是啊,她却由衷的怕了起来。
七千余年来,她从未对任何东西怀有过半点惧念,如今却实实在在地怕了起来,而让她害怕的,居然是一个孩子。
这种害怕,令她心怀不安。
桑青远远的守在外面,见宣黎走出大殿,正要上前迎接,层层殿阶白如霜雪一尘不染,高大的殿门耸立云端,天边祥云笼罩,而她却一身污秽,便胆怯的缩回了脚。
宣黎走至半途,忽然停了脚步,眸中微微不忍,冲她摇了摇头。
两人一上一下,遥遥对立,没有一字声言,但她已经全明白了,再看一眼这整洁的殿阶,精美的殿门,以及那如明月般皎洁无暇的温润男子,苦笑着低下了头。
桑青远远的守在外面,一见宣黎出来,正要上去迎接,可看着那白如霜雪一尘不染的殿阶,再看着那耸立云端的殿门,便胆怯的缩回了脚。
她这样的身份,原也不配待在这里,她能待的,只有那个可怕的东海。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反抗,不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还抱有这缥缈的、该死的幻想。
眼泪一颗颗不争气的砸了下来,明明她是那么拼命的想要逃出那个炼狱,可是如今宿命却要告诉她,她错了吗?
云雾缭绕间,宣黎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见她如此沉默,心中也甚是惆怅,可师姐已经表明立场,师父又不喜龙族中人,他已经无法再留桑青了。
再抬头时,望着门口那与日同辉的金匾,她的心中已经凉透。笑道:
“好一座悯生殿。”
…………
一个人待在殿中,总是容易多想,因此伤情略一平复紫微便去了葯圃,打算采一些药草给师弟师妹们疗伤,也将那些被商月坏了灵性的药草重新培植。
“你在做什么?”
“星君救我一命,听闻星君最喜这药圃花草,故来替您打理一番,以示感激。”桑青淡淡说着,手扶花草拿小铲轻轻培土,待那软绵绵的花草终于从泥中挺立之后,她又拎着水壶往花的根部浇水。
这水一点下去,整株花草立刻回复了生机,迎着风向着两人欢笑。
“这是什么水?”
“这些花草异常珍贵,普通的水根本养不活,所以我上九重天,引来了瑶池之水,滋养它们最是相宜。”
“呵!”桑青轻笑,再看着那些花草时,眸中已有了怨念。“果然是珍贵。”
紫微的修行早已登峰造极,岂会察觉不出她心念的波动,这龙族果然戾根深重。
“我自己来,你好好养伤便是。”
然而桑青并没有放下药铲,依旧自顾自的扶起那些花草,眼神平静的可怕。
“星君为何要建这药园?”
“自然是为了救人。”
“为何要救人?”
“数千年来,师父及尊者一直悉心教导,我自该遵从。”
桑青一笑哂之,“原来是为了师父和普度尊者,才会想着救人。”
听着桑青话里的寒意,紫微眉间微促。
“这些花草既为救人而生,星君也一心要救人,那又何必本末倒置,看重这些死物甚于性命?听闻星君佛道双修,佛家可曾言过身不由己者不可渡?道家又可说过恶人恒无善心,善人又恒无恶心?您研习医术多年,倘若有病人求助于您,难道能因为他无可救药便将他推去一死?”
紫微一时语塞。
“桑青出身龙族血脉是事实,身有戾气也是事实,可这一切非我所选,凭什么我就该永堕地狱,我向往光明哪里错了?我不该有变得更好的机会吗?还是上天偏要将众生打造出个三六九等,以我们的痛苦和绝望,来完成他对这天地的统治!”
“够了!我说过了,你的去留,只有师父能决定,黎山非我之黎山。”
“所以桑青,也不愿屈身在此。”桑青放下水壶和药铲,起身冲她一笑,眼神锐利起来,说完便走下了黎山。
望着那步步远去的背影,她久无波澜的心渐渐飘荡起来,而桑青的那些话,亦强而有力叩问着她的灵魂。
她培植药园是为救人,却从没想过为什么要这样做。一直以来,她只知奉行师命顺应天意,规行矩步,从不违背。
桑青叛出东海来到黎山,身后已无路可退,若黎山袖手,将唯死而已。
她全都知道,却仍拒绝接纳。
她顾忌着桑青的身份,不愿被卷进无法预知的祸端,亦害怕桑青会是那个劫数,甚至恐惧有她以后的将来。
可是这些,能被当做理由吗?
她救人,是因为她想救人啊!为什么今日,唯独对桑青弃之不顾呢?
“枉费我有数千年的修行,竟还勘不破福祸生死,紫微惭愧。”
“既已知晓,还不将人留下?”
身后一声轻笑,女子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身后 ,风华高卓,不可方物。
她立即转身,对着女子长施一礼,唤道:“师父。”
“这既是你的劫数,那便避无可避,唯有守心,才是渡此劫难的不二法门。”
她心神一震,终于卸下那沉沉的负担,于迷雾中展露笑颜,“多谢师父提点,紫微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罢便展身而去,桑青受了伤,又不了解这里的环境,根本跑不了多远,可她将山下百里找了个遍,仍不见那孩子的踪影,便想着去北峰试试运气。
黎山四峰,东、西、南峰俱都灵气充沛,生机盎然,唯独这北峰,因有焱灵神兽镇守,热气盈天,寸草不生。
自开山以来,圣母便有铁令:凡黎山门下,不得涉足北峰半步,数千年来,倒有过几个不守规矩的例子,活着回来的却只有一人,最终那人还被剔了仙骨。
紫微站在云端,正欲放开灵识搜寻,远方突然一声狂啸,冲天的火柱拔地而起,连身边的风也变得躁戾。
她知道,那是焱灵兽在发怒,便再也顾不得门规,拂去云海只身闯了进去。
只见桑青倒在地上,身上血痕纵横交缠,整个人缩成一团,已经人事不省,却还是紧紧抓住自己的剑。
她将她抱起,护在怀中,那人的脸在她胸前滚烫,连她的心也跟着烫了起来。
焱灵兽身披烈火,朝她们狂奔而来,所过之处赤沙成金,灼烫无比。
剑气一泄如虹。
焱灵兽被逼的缩了几步,盯着她们嚎叫不止,她不再犹豫,直接将人抱回了慧天宫,安置在自己的悯生殿内。
半梦半醒间,桑青感应到有人在抱她,这人的怀抱并不温暖,却如染了蜜糖的云彩,有一股淡淡的清甜,无比的静默与温柔,便不由自主地往里贴去。
真想永远沉溺于此啊!
再也不要醒来。
一句呓语,悠然出口。
“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
紫微闻言便怔住,不由得勾唇一笑,笑容里一半苦涩,一半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