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帘子，果然感觉车子平稳匀速了许多，心知驾车的人是听进去了，怀中这时也有了动静，她低头一瞧，原来熟睡的小胖子被晃醒了，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不哭也不闹，而是瞧见了坐垫上的拨浪鼓，伸着小手作乞求状，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
飞飞摇着捶丸起了逗弄的心思，偏不给他，小胖子一开始还咯咯的笑着，露出米粒大小的乳牙，时间一长老抓找不着玩具，小嘴一瘪，泪水迅速润湿黑瞳，准备开始放大招了。
在金豆豆掉下来之前，飞飞见好就收，将玩具塞到他手里，含笑道：“小元宝，叫娘。”
“凉~”一岁半的孩子口齿不清，多的话也说不来，就会些简单的“娘”、“饭饭”，但是在飞飞心里，这一句“娘”抵过世间千言万语，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动听最悦耳的声音了。
看着他自娱自乐玩得不亦乐乎，飞飞的心一点一点落到实处，伸手戳了戳一鼓一鼓的小包子脸，感慨着这眉毛、鼻子、嘴巴无一不像极了她，单单只有那双眼睛，从那双眼睛里倒是可以辨析出他爹的熠熠神采来，虽然眼睛随了他爹，可眼睑下一颗细小的泪痣却给这小胖子增添了几分别致，比起他爹的眉眼，更为惹眼了。
如今还是个孩子，若是日后长大了，还不知道这双含情的眸子得招惹多少姑娘的芳心呢。
她把元宝放在膝盖上，撩起车帘，打算让元宝见识一下中原大地的瑰丽景色，上一次她是一个人抱着他跟着商队回来的，当时元宝才三个多月，太小了，什么也欣赏不来，也正是因为有了上一次，程婶子说什么都不放心他们母子自己回来，才会叫她儿子古飞跟着回来的，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元宝，你瞧，那是什么？”飞飞指了指天上和他们一道入关的雄鹰。
元宝虎头虎脑的顺着飞飞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兴奋的在她怀里一蹦一蹦的，奶音清脆，“凉，大脑！”
“那是鸟。”
“大脑！”
好吧，大脑就大脑吧，谁让你现在牙齿没长全，为娘的自然是原谅你了。
“元宝，你看看路边草丛里的那是什么？”飞飞又指了指路边发芽冒头的小野菊，这些小雏菊如星星一般散落在草丛里，无需再画蛇添足，便已经是绝佳的山水风光画作了。
“发发！”
小胖子说着说着还流口水了，飞飞只好翻找出帕子给他擦口水，此刻铮铮寒风又起，虽是万物复苏的春天，却碰上了倒春寒，飞飞赶忙放下帘子，又替孩子拢了拢头上的虎头帽，生怕他寒气侵体，再生病了可不好。
从嘉峪关到淮阴本来用不了半个月的时间，谁让此一行中有个没见过世面的关外汉子和不能长时间赶路的孩子，飞飞他们一路走一路停，愣是走了一个月，才终于是来到了湿冷的淮阴。
马车停在小院子门前，飞飞用衾被给儿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着下了马车，抬眼瞧见门口的大树已经抽了新芽了，一时之间触景生情，感触颇多。
古飞将马车找了个地方归置好，转头飞飞已经带着孩子进了院子了。
院子里不像是久无人打理，地面整洁，花草景致错落有致，就连几间房间都无一丝灰尘沾染，古飞进了院子，望着干干净净整一间小院，错愕的道：“这……咱们别是走错了，这个地方干净得连蚂蚁窝都没找到，还用宫主您亲自回来拾掇么？”
飞飞挨个房间都看遍了，虽然知道虞夫人离大限将至还有好些年头，但还得是亲自检查过后才能放心，出来听得古飞在院子里诧异，她倒是猜测着，恐怕这一次和上次一样，来得又不巧了，兴许虞夫人自己才来过，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没有碰上，不过来都来了，今年一月之期的约定照旧要遵守的。
“院子里一共三间房子，主屋是虞夫人的，她自来不喜陌生人碰她房内东西，古飞，就委屈你在西边药房安置了。”那药房是头一年飞飞来时叫人重新砌的，她一句话便将房间分配好，然后抱着元宝进了从前所住的房子。
屋内陈设依旧，飞飞站在门口久久未动，室内阳光正暖，似乎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味道，一时间带着她陷入更深的回忆中。
也仅仅只是有所触动而已，那颗尘封已久的心，终归……不似从前跳动了。
直到怀中的小胖子扭动着身躯想要挣脱出严实的封锁，她方才大梦初醒，不由得笑自己妄想了，两年的时光，又不是短短两天，再浓烈的味道也该随着时间变淡了，何况……自己当初走得那么决然，也许他已经把她忘了，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了呢……
这样很好。
古飞把小元宝用来睡觉的坐床从马车上搬进了飞飞房中，铺好棉絮被褥后，飞飞将小胖子放进去，他如今皮实了，知道扒着四周围起来的横栏往外爬了，有一回差点摔下来后飞飞就把围栏升高些了，小胖子费了半天劲爬不上来，一屁股倒在软枕上，哇哇大哭，哭得脸都憋红了，可自家娘亲和古飞两个坏人还站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
眼见着没人搭理他的哭声，自己哭着哭着也觉得怪无趣的，余光被屁股边推着的布偶吸引住视线，哭声一刹，人家自个儿玩儿去了。
“宫主，这小子倒也好玩得紧。”古飞止住了笑，趁机挑了挑话头，脸颊红红的侧目瞧着飞飞，大小伙子偏偏扭捏得如同黄花闺女头回上花轿一般。
飞飞笑容淡了淡，身边的人小她两岁，对自己什么心思一瞧便知，但自己从来只把他当闻人昊一流的弟弟辈来看，这趟本不该让他跟着来的，无奈扛不住他娘的热情，何况他娘对她也算得上是有些恩惠，总不好拂了面子。
说起他娘程大婶子，也是幽灵宫的老人了，是早年被她娘……哦不，是被她养母遣返回楼兰旧部的那一批宫人。当年快活王下药滑了养母腹中的男胎并火烧幽灵宫，养母没了孩子自己还毁了脸，从此大受刺激，性情愈发阴狠起来，再也不相信世间男子。偏偏这个时候，她那身为幽灵宫掌使的生身母亲叫男人骗了身子，珠胎暗结，生下她后难产而死，于是复仇心切的养母便将她抱在膝下，充作自己骨肉，精心教养，以便来日实施复仇计划。当年熟知内情的宫女全都被遣返回了楼兰旧部，程大娘子本是受命将这些人了结后再吞药自尽的，可是她怜惜这些宫人，再者对自己也下不去手，于是私自做主放走她们，自己留在旧部等着宫主回来问罪，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里，她成了家，有了孩子，但身份始终是悬在她头上的刀，平日里她总是背着丈夫和孩子偷偷返回旧部，心里想着若是碰上旧主，便以死谢罪，不牵连家人……
没成想，没等来旧主人，却等来了二十年前被抱走的那个女婴。
飞飞当时也是抱着一丝希望，想到楼兰还有幽灵宫的旧势力，兴许能在那里查到自己的身世，于是告别了闻人昊以后，便驱车出了关，来到了楼兰，见到了程大婶子，这桩横跨了二十年的因果，才终于得见天日。
所以看在程大婶子的份上，她对古飞，便如亲弟。
“你也累了，先休息会儿吧，一会儿我出门买些吃的。”飞飞把自己当做了长辈，自觉去打点这一切。
驱车劳累的两人各自先回房休息了。
等休息够了，已经是斜阳映飞檐的时分，外头的摊子估计已经收了，若是想吃点什么，只能去酒楼先买点应付了。
飞飞把刚睡醒的元宝交给古飞，让他帮着照看一会儿，自己则是出门去买吃的，眼见娘亲出门玩不带自己，元宝又哭又闹的，嗓子都快喊劈了，拉着古飞磕磕盼盼的就要出院子去追他娘亲。
古飞没法儿了，只能带着人在院门外的空地上玩会儿。
见了新鲜景象，元宝果然不哭了，好奇的东张西望，古飞把他放在台阶上坐着，给他摘了几片树叶玩，见他高兴了，古飞心里颇有成就感。
左顾右盼四下无人，古飞心里的小九九就冒了出来，他用手指戳了戳元宝肉嘟嘟的脸蛋，教唆着道：“元宝，高兴吗，高兴的话，你叫我一声爹好不好？”
元宝撕着手里的叶子，抽空抬了下眼皮，也不知听懂没听懂。
古飞不放弃，继续诱哄，“乖，叫爹~”
他的手指不小心碰掉了元宝手里的叶子，小元宝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
“跟我学，爹~”古飞还在执着的教元宝认爹。
“哎！”元宝的小巴掌一下子扇到古飞脸上，那巴掌声清脆的呀，小家伙丝毫不觉得自己使了坏，咧着嘴笑着，再一瞧，古飞脸色一会儿黑一会儿青的，这儿子没认着，倒让元宝占了个便宜，白白给自己认了个爹。
心里又气又无奈。
沈浪风尘仆仆赶回小院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温馨的场景，只见那个黑黢黢的汉子抱着个粉粉团团的孩子在院门前玩闹，还极有耐心的在教孩子说话。
自打飞飞消失后，这两年来，不管他走得有多远，总会每个月花上几天时间回到淮阴，也不是不想一直在这里等着，可是他害怕虞夫人是逗他玩的，所以只能一边抓着这边的线索不放，一边走南闯北打听飞飞的下落。
此次他去了嘉峪关，因为那边丐帮有人给他送了信，说是看到疑似飞飞的人在那里出现过，去的时候是满心欢喜的，回来时依旧如往常一样满载失望。
失望到极点的时候，他甚至一度觉得，也许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么个人，那些温情又刻骨铭心的过往，不过都是自己脑海里想象出来的罢了。
每每这么想时，怀中那根冰凉的簪子却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是他亲手将这一切搞砸了。
各种苦闷，也只能他自己咽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这一来一回，不过月余的时间，小院里已经住进了人了。
他们是什么人？
沈浪握着剑走近，正逢古飞抱起元宝就要回屋去，小元宝原本在摇头晃脑的和古飞作对，圆咕隆咚的眼睛透着灵气，一转眼瞧见了沈浪，也没人教他见到陌生的叔叔要喊什么，想到方才古飞千方百计教给他的称呼，于是冲着沈浪甜甜喊了声，“爹！”
字！正！腔！圆！
一声“爹”把沈浪喊愣在了原地，喊得古飞脚下一滑，差点摔个狗啃泥。
古飞回过头看见来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点了点小元宝的脑袋，极为怨念：“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对你这么好，让你叫我你不叫，逮着个陌生人你倒是叫爹叫得欢了。”
古飞没察觉到眼前人的异样，还在愤愤不休的控诉着小元宝，沈浪却像是失魂了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孩子，他的心就格外的柔软，明知道只是孩子戏言，方才不过是小孩分辨不清语境，可那一声，却直喊得自己想掉泪。
这个孩子竟好像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圆圆的眼睛，越瞧越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他抱在怀里狠狠亲上几口。
沈浪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到底没有这么做，古飞也在这时抬起眼瞧他，客气问道：“你找谁？”
这副主人家的口吻让沈浪心下更是疑惑了，试探性的反问：“不知虞夫人可否在家？”
虞夫人是谁古飞白日里听飞飞说起过，知道来人是找虞夫人的，于是笑了笑，将飞飞白日里的猜测说与此人知，“那你来晚了，虞夫人才走不久，我们是特意留在这儿帮她拾掇院子的。”
沈浪眉头一皱，心下纳罕，这虞夫人究竟拜托了多少人来帮她看院子？！
“你若是想找她，一个月以后你再来吧，我们也就在这儿帮她看一个月的院子，估计她这一个月是不会再回来了，要不这样，你住哪告诉我一声，如果她回来，我给你送个消息。”古飞热心的给他出主意。
沈浪其实两年来颠沛流离，也不会特地在一个地方久留，一时间还真不知怎么给这个住址，心想这几天是不能住小院了，若是飞飞也在这个几天回来帮看院子呢，他若是走了，岂不是又错过？
思来想去，决定到斜对过的客栈暂住，若是没有其他消息递过来，便是暂住一个月又何妨，好在这人说了只是待上一个月，下个月自己再回这院子里等着也无不可。
遂抱拳行礼，“如此便不打扰了，我还是等虞夫人回来再来找她吧。”
古飞见人走了也不在意，又低下头数落了几句乱认爹的元宝，随后关上门进了院子。
沈浪估计做梦也想不到，就在他抬脚进了客栈的一刹那，出门买东西的飞飞从另一头回来，用钥匙开了院门，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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