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这一等又等到了掌灯时分,古飞方才抱着已经熟睡的小元宝回来了,飞飞接过元宝,还没等她要开口训斥古飞呢,古飞却先问了她一个问题,“什么样的人跟人好好说着话,却忽然间如丧考批倒地不起了?”
飞飞想了想,认真回答出两个字,“有病。”
一想可不嘛,给人扶回房中一直待到天色渐晚才将醒过来,醒过来却只看着他不说话,眼中黑沉沉的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就好似谁欠了他似的。
想不通的古飞索性不想了,飞飞抱着元宝回了房。
天色阴沉沉的,苍穹之边有春雷炸响,想来又是一场将至的暴雨,飞飞将小元宝放在坐床里,轻轻给他掖了掖衾被,又将那褶皱抚平。
外边泛起凉风,吹得靠窗角的那株桂树左右晃动,斑驳的树影落在窗户纸上,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飞飞害怕雷声惊醒孩子,一刻也不敢离身,半卧在坐床围栏边,一只手隔着被子有节奏的拍着,带着安抚的意味。
想是小家伙睡梦中梦到了什么好吃的,还砸吧起嘴来了,飞飞柔和一笑,手指攀上那相似的眉眼,心思却恍然起来。
直到袅袅烛光晃了一下子,她才堪堪回过神,心里嘲笑自己,两年了,自己竟然还不能全然洒脱。
正要起身换衣服,耳朵一动,忽然听到头顶上有“噔噔噔”的脚踩瓦片的动静,飞飞面容在瞬间变得极为肃穆,扶着围栏的手紧了又紧,心里登时就警醒起来。
她屏息凝神,盯着头上的房顶,投石问路是江湖上的礼节,若是房上的人无意让她知晓,不出声便是,这人故意发出动静,便是告诉她这主人有客来访。
只是这“客”不知是敌是友,是何来意。
飞飞冷眼一凝,抽出藏在袖口中的金丝线,看了眼熟睡中的元宝,翩翩然出了门。
刚阖上门,她足尖一点跨上房顶,踩在飞檐之上,入目的是千家万户的人烟气息,百里之间除了她自己,空旷寂静,再无一人。
这时天边划过一道紫巅,随后是一声石破天惊的炸响,伴随着这道惊雷,身后有风呼呼袭来,飞飞身形未动,不敢掉以轻心,迅速勒紧手中的线,直接当做鞭子朝后面挥了过去。
那人倒是没有趁机偷袭,而是将线牢牢缠住,飞飞抽不出来,感知到那人逐渐凑近,心里一动怒,松开金丝线,运起掌中内力侧身朝他打过去。
寒风大作,吹起她如绸缎般乌黑亮丽的青丝,风中的芳菲碎叶不巧遮住了清泠的眸子,也叫她错过了那熟悉的翩然衣袂。
没有触到敦实的肉感,纤细莹白的手腕反倒被一只大手擎治住,拉扯的力量忽然一重,她一个错眼之间,就撞进了一堵温热宽厚的怀抱中,鼻尖更有那令她魂牵梦萦的冷冽气息。
与此同时,另一只未被束缚的手也重重击中了那人的胸膛,耳边只听得一声熟悉的闷哼,他竟是躲都不躲。
覆在眼上的花瓣缓缓落下,那双望着苍茫夜幕的眸中,已经是盈盈水光。
好半晌,似乎那一掌的重创终于被消化完,低醇的嗓音夹杂着这两年的委屈与缱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便已经能想象到他面上该是何种失而复得的欢喜和复杂。
“飞飞……”一声低低叹息。
两年来日思夜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怀中切实的簇拥感让他鼻头一酸,视线不能自已模糊起来。
此时此刻,什么孩子和孩子父亲,他全然抛在脑后,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抱着她这辈子再也不放手了。
而那声“飞飞”,让她恍惚之中又陷入了那无处可逃的情网之中。
飞飞眨了眨眼,将眼中的热意生生逼回去,理智也渐渐回笼,她强意拉开两人的距离,这才看清他的神情,一时之间,又悲凉起来,朱唇极力克制,唯恐泄露了心里的不平静。
“孩子还在屋里睡,此处说话不便,我们到门外去说吧。”
孩子,又成了划开方才那温情脉脉氛围的一把利刀,残忍又现实的提醒着,此刻他们的身份已经不似从前。
沈浪眼中的光暗了下来,在她面前连掩饰一二都不掩饰了,明明眼中含泪,却还依旧不得不做出笑模样来,落在飞飞眼里,又是一阵苦涩。
飞飞谁也没惊动,带着沈浪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外台阶上,久别重逢后,欣喜之情已经悄然没入心底,两人望着彼此,却相顾无言。
良久,沈浪忍住难过,沉沉开口,“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
在沈浪讶然之中,飞飞抬起眼,淡淡一笑,一派平静,只有那死死抠进指腹的大拇指指甲盖表露了她心中真实的情绪,“去年我回来过一趟,在城里碰上了王怜花,他跟我说起了,现今他管着快活王在淮阴的产业,倒是潇洒得很……”
原来他们又错过了一次,去年他赶回淮阴也遇见了王怜花,王怜花那些别有深意的话如今想来,刹那间豁然开朗。
沈浪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望了望这方作弄命运的苍天,物是人非的无力感重重袭来。
“上朱七七擂台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但事情本身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来没有想过对不起你……”
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足够他一遍又一遍的深思忏悔,明明当初飞飞已经将可能要导致的严重后果说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到底还是对自己能够掌控局面太自信了,殊不知这一自信,就让自己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他后悔了,可后悔却来不及了……
旧事重提,在飞飞淡然的外表下划开了一道道不平静的涟漪,她唇瓣微抿,瞳孔中澄澈的光也在微微颤动,“当日那场比武招亲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个中细节王怜花后来也都告诉我了……”
在这样一个夫为妻纲的世道,她在意的不单单只是那场比武招亲的结果,而是他往后人生中对待这些人和事的态度,她要他的唯一所念唯一所想,他的仁义宽厚却注定了不会对朱七七袖手旁观,这样的态度也彻底让她失去了希望。
她忽然很想要开口问问他,若是如今让他重新思量,是否还会做出当日的选择,可到底没有这么问出来,她不想把自己困在过往的遗憾中,人总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沈浪只觉心口又中了一箭。
她明明知道了真相却依旧选择逃离……
“……只是一部分原因?那么是因为快活王么,因为你是快活王的女儿,所以你才对我避而不见,不再要我了是么?”除了这个原因,他真的想不到飞飞为什么非要离开自己不可。
这一次轮到飞飞诧异了,看着他临近崩溃却依旧在给她找着经得起推敲的借口,飞飞有些不忍,可实实在在心里的那股郁结依旧还在作祟,无法因他而重新跳动。
她决定顺着他的话说,“你知道了。”
她没有否认,沈浪凉凉一笑,“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爱上仇人的女儿,可是当这件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我才发现,心早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已经都过去了。”飞飞别过眼,既然不想再有牵扯,那么就没有必要横生事端,自己是不是快活王的女儿又有什么打紧,重要的是打消他的念头,“我现在有了元宝,生活平静,却正是我从前所渴望的。”
是啊,在他因为自己所犯的错误四处探访的时候,她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她再也不需要他了。
沈浪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真的……真的就只错了这么一步呀。
“小元宝长得很像你。”回忆起那个可爱的小淘气,他的心又酸又涩,偏还要自虐似的,让孩子的音容笑貌清晰的呈现在自己脑海里。
“……是啊。”飞飞答得心有余悸,偷偷打量着沈浪的神色,他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看起来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元宝的眉眼?
这时,淅沥雨水自天上而来,两片乌云碰撞在一起,激起巨大的电闪雷鸣,雨势瓢泼。
飞飞站着的地方有横檐,不像沈浪那般直接置身风雨中,雨水顺着他的轮廓不断滑落,可他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中满是哀伤。
他的哀伤这世上只有一种方法可解,但是她做不到,两年了,心中横着的那根刺并没有随着时间而软化,只要他一出现,那根刺就会将自己的心刺得遍体鳞伤。
“下雨了,你回去吧,别再找我了。”
沈浪哂笑。
回去,回哪里去呢,他连家都没有了。
“你好好的……”他最后说了四个字,眷恋的目光在凝视着那冷情的小脸,流连忘返,想要替她揩去那从檐上滴落在她肩头上的雨珠,忍不住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清楚的认识到,他再也没有资格为她做这些亲昵的事情了。
“你也要好好的。”
他是小元宝的爹,纵然她不再对他有所期待,也希望他能够好好的有自己的生活。
沈浪转身,带着一身的孤寂,落寞的走进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