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就不是听话的乖乖小娘子。”
这是都督对于我的评价。他道，现在回忆起初次的牢房相见依旧会想起清早麻雀喧嚣的情景。我不以为然甚至有些不屑:虽说他们男人家家不乏心巧者，但终归没有咱们女孩子心细耐心，若不是当初我不厌其烦一遍遍讲解“空气传染论”，后来哪能如此迅速地化解危机呢？不过这些话只能悄悄嘀咕，目前可万万说不得的，毕竟男人嘛，脸皮比较薄，只能夸不能骂。但也不代表未来就一直如此了，所以在与都督回江东的途中无论起了多少次争执，我总是会说上一句来日方长，而后他便心满意足地停止了言语上的灌输，可我总觉得咱俩的理解方向不大一致，但没有实质影响，便也不了了之了。
“你从来都不是听话的乖乖小娘子。”
都督第二次讲这话的时候我正端坐于书桌前，拿着毛笔像模像样地在宣纸上龙飞凤舞。他上前递给我一本不知从何处淘来的话本，大意是让我静心看书，不要整天搞一些有的没的。我一听这哪行，便跟他嘟嘟囔囔闹了几句，之后更是挥手仿着他的笔迹写下“亲亲娘子小乔”并扬言要给香香策哥阿姐那一圈儿都欣赏一遍，当然，这幅字至今都没有出现在他们眼前，而我则以被罚在木扇摘录诗文以示忏悔告一段落，我边抄边嘀咕着来日方长，也没太在意窗边磨磨蹭蹭的黑影。
“你从来都不是听话的乖乖小娘子。”
都督是在河水刚结冰的时候出行的，在此之前什么也没有同我说，就悄悄咪咪地离开了，只托香香送来了一封信，本以为会是很长很长的家书，以为他会跟我说说沿途的趣闻奇事，或者叮嘱我好好的不要惹事，结果只盼来短短一句话，还是这几年翻来覆去说过的。香香见我脸色不太好，便道家里也挺闷的，并试探性询问要不要出门透透气散散心。
“好，我去找他一起散散心，顺便送个东西。”
在阿香一脸的震惊里，我简单收拾了些东西，背上那把木扇，估量时间念着他们还未走远，频频换乘马车，勉强跟上了前方的大部队。我也终是瞧见他了。
我深吸一口气，江东边上的冬是冻到心口的冷，也方便沉下心，开始扯着嗓子一遍遍喊着:
“周瑜大人，您有东西落下了，小乔给您送来啦！”
末了我依旧没有如愿随行，在看到我之后都督黑着个脸朝着身后交代了片刻，便将我提上马往回送，到了最近的驿站也仅仅只是简单嘱咐了车夫几句便走了。他不回头，可我却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天上飘飘然的毛毛细雪无声地落在他的头顶，任人如何拍扫也不下去，老实说这雪挺倔，就像…
“你从来都不是听话的乖乖小娘子。”
“嗯！所以来日方长嘛。”
《不准皱眉》
都督也会生气，可是总不会在我面前展露太多，仅仅是闷着不出声，“乔半仙”便掐指一算，虽未算出今日谁惹人不快，但还是整理了衣裳，准备与之就此情形讲讲理。
其实这人生气时我反而不喜欢称他作“大人”或“都督”。这时候，我会直视他的眼睛，哪怕他把头仰得高高的，我仍会使法子让他看着我（当然啦一般是耍赖或者蹭过去搂着脖子），接着咳嗽一声，沉气稳神，以最端正地姿态发问:
“周瑜，你是不是要拆伙了？”
我才懒得管他如何迷茫，依旧自说自话:“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好了，是不是日子过久了就腻味啦？可我最近很听话的，一没出门乱跑二没上房揭瓦，就连阿香那里我都很少去了。”
他不搭腔，神情有些动容，许是察觉到不妥，立马侧脸避开我的视线，仅抬头理了理我额前碎发，唇依旧是紧抿着。
我也学着他皱起眉头，双手叉腰作河东狮状，开口再接再厉:
“周瑜，我可不是小孩，别以为随便揉两下哄哄就能好了，你忘了当初邀我同行的时候答应承诺了什么？忘了也不打紧，我现在再跟你复述一次——”
“你曾带我到佛前许过愿，也曾对着天地赌咒发誓此生不会欺我瞒我，无论好坏只要我问便如实回答。可你看看现在，我不过是想同你打闹，才胡谄了句话，你却躲闪着不给回复了，怕不是变了心，看来当初的事是我莽撞了，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越说越激动，仿佛如今受委屈的是自个儿。也不顾他惊讶的神情，踮足抬手抚上人眉间，硬生生地往两边扯平整后方才心满意足，但脱口的话却七转八拐:
“你皱眉的样子很像隔壁的沙皮，所以我想看你展眉的样子。”
“周瑜，你是不是还想着拆伙？”
-江东双璧
周瑜告诉我，人一旦上了年纪后就会越发喜欢做梦了。
他垂眸转着随手摘来的丁香，似是不经意的送了这句话，说得不算清楚，声音来得很飘渺，有那么瞬时我也没分清究竟是他的心里话还是一种呓语：
他又同我讲，这天的梦里没有江湖中刀光剑影名利浮沉，只有当初那个扎着双苞的圆脸丫头。小丫头邀他排排坐。而他呢也仅仅只是坐下了。讲到这时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哪儿，片刻才继续道来：
其实当时理应是有许多话该问出口的，比如近些年稷下如何，院里两人一起栽的枇杷树结出的果甜吗，临近花期时墙角处那些野生野长的树桠还会冒丁香与否…
可千言万语终是堵在喉头，倾吐无力，咽也不是，一如他不晓得如何处理寄存于胸腔中这份燃了十几载的情意：浇灭不舍，送出总差临门一脚。于是素来以铁血闻名的江郡大都督，当唯一的柔软此刻就在跟前时，人生第二次有些慌神，索性便以沉默回应。
但她却叽叽喳喳讲了许多，一如当初并肩共赏稷下飞雪时，呢喃细语如羽毛划过耳畔：
‘师兄有白头发啦。’
我敛声听着，但言尽于此就没了后文，余下的便是沉默。我很有些许意外，他竟也会做这样的梦，也确确实实存了一份心思。
但是这份情意却挡不住年少气盛时的豪情壮志，周瑜终究是要回去辅佐他的挚友了，而我呢，我一直认为自己活一世来一遭，就该攀五岳，跨四海，恰如一阵关不住的风，理应走南闯北去见识江湖风浪，便悄悄咪咪下山了。
或许动静也算不上太小，同门相熟的姊妹们或多或少都做了告别，这些风声大概也传至他的耳畔了吧，我甚至隐约觉得他也有来送别的。
藏在心窝里的丝丝扣扣被扯出来拧成死结，又被一刀切开，大义琐事若终究要与儿女情长拉扯，那这份零星的情谊，便也非我欢喜。
晚风拂过脸庞，替我收拢放远的思量，我没法分辨出此刻他的情绪。然而，许是因为今夜月色分外醉人，又或许因唇边噙起的酒坑儿与眉梢弯弯都恰到好处，我还是下了决心，踮起脚尖轻轻地碰上他的唇。如果这便是传闻中的“情不自禁”，那其实也算不上可怕。
白日里不敢坦白的赤诚、须得一边偏的天秤，此刻便通通不用理会，只在乎春宵苦短，那么明早再接着当一个大人吧，当下只需贪婪如孩童，厮磨着不可言传的爱意，好赖都藏于夜色。
之后呢，之后便再无搭腔声，有谁渐行渐远，只来得及朝人群轻轻地、缓缓地挥手告别。
月光温柔，让迷途的旅人得以片刻心安，低头拭去泪花。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