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阳神光》
一目金轮飞驰,肇分阍暗的混沌。天地初开之际,驰晖腾驾溟濛的水汽,逢荒以哺,遇水化泽,造成了桑田沧海。而大化意鉴其丰沛的伟力,于是山川多褶且巍峨,河流澎湃而不息;尔后万籁始发,飞禽走兽欣忭于崭新的世界。
太阳、诸族。众神尚还栖身在懵懂无知的胎衣中,慧发河流的文明便已载入历史的演进,依沿群山之踵繁衍滋长。我自旸谷的余火里苏醒,凝光塑成璧体,歆享斯民信仰的赞美与光热中被命名,智启于芸芸众生中一抹金色——裸身的太阳与它的群金:酹祭先祖的酒器里觥盈的金,岁岁谷物熟稔欲滴的金,还有肉身活欲的舞者高擎双臂上图腾的金——流动的纯彩承载了生息的灵韵,令原始辛民笃信文德与勤劳的荣耀有比寿日与月的恒驰,一切淳朴与归化、开拓与丰收,使尚不明诸常与公理的此身只一眼就有隐跃的欢喜。
彼时我自九重寰宇降临尘坱,第一次行走在被日光熨妥的土地上,恍才悉知泥土是柔腴的触感,头顶的葳蕤会沁出凉意,流水是冰凉丝滑、不易捕捉的。我凭依初生记忆寻迹人间的那一抹金色,行至一切的伊始——也许你从未见过它,但你总能跨过一条紧系文明的河流;它会自万刃腾跃而下,奔流怒水白花,浩浩汤汤、排荡长风,在九曲冲决中转圜,又在平畴上舒展自身的慷慨。从中溢放一缕神思,顺水海槎更遥远的彼岸,人世悲苦蓬转,于心不过刹然,回首便已心骛八极。掬一捧清水濯面,在坠睫倒淌的清亮碎光中,我已见启迪文明的滥觞:擦燃燧石,人影在火光下攢动……火焰,明亮温暖的火焰,是否是处于穴居的他们根据心中的朦胧在描摹太阳?这或许是一个极度富有力量感的象征,彼此之间代际传递未曾消弭。因血脉关系楔结部族又因土地状态分化,或刀耕火种,相信泥土媾和阳光永生出可供果腹的硕子;或弋猎游牧,驱赶牛羊追逐落影弥长的方向终日迁徙。物态分化与意识嬗变为我开悟新的着眼,转眄间迭载入下一个千年。我眼见他们使用燧石,用五彩褚石绢绘壁画,眼见他们观察日影的距离,垒筑更大更宏伟的高台,透过烟与焰腾起的蜃气,五色帛帗衔环联结,茬茬绮密,疏松而飞逸。我看见身缀九轮乌金,手持巫杖的傩师立于万民山拜的高台,大风呜呼,祧绪千年。
拜别河流前我饮下一碗它的水,不再认为它分享了太阳的象征和力量,因为他们始终保持着一生劳碌,一生奔波,一生追求太阳的并非一种仅存于宗教礼仪的符号,也不是抽象词语慷慨和生育的代指,而是一种根植于土地,发涨于河流的庄严宿命。那时我并未完全理解这种既定宿命,只是在群山意图直齐天倪的生长,在日出和日落,生物微不可查的缄默的竞发中,洞察星宿分轸运行又在某一刻合轨的奥秘,隐约窥见一隙事物运动的公理,冥冥中疑惑此身所列是否也被归于太阳下的诸影,那么我应当依循的,所背负的,又是怎么样的使命?
至此,豁分自然意识与自我意志,未遂逐日增长的岁月泯灭的探索心理不断自问与思考,顿生出神迹外另一个自我。直行至西冥的土地,为苦索陷入长眠前我已初步环视这个稚拙的世界,任由昭昭羲和与暄风岁更地貌。时间掀翻大地的扉页,展平多褶的山川,变更古老的河道,镌刻川脉的纹理可供检索大化之物象,然身后种种,倘若昭明所书必为:“长奔的日是驰向艮岑的巨撵,娠生于天地而从未驻歇,杀星草莽吞尾,将五纬盈缩,令蚀日怠显危情;尔后星辰错行,孛慧飞流,生灵悉数于障目的永夜痛失色彩,诸族列氏无不在垂死的哀语中纷纷濩落……”
入湎昏眠的神思回溯于失落遗民的喁喁絮语,提携生民终语的遗命,我再度莅临于此地祀坛,再见已是荒芜百年。目锋巡览勘明百尺之下地柢尽已寸断,天幕倾陁,窈冥一片朦朦,曾令青史文牒极尽雄赞的炽阳,此刻无论如何胁肩媚好、登临献祭,也未曾换来祂片息展颜。当神明不再回应祈祷,囿生于土地的生灵应该如何抵抗一场天灾?根生于太阳也必将败于遁退。足踵没入不再丰腴的土脊,我谛听大地的息微的脉搏,神识朔游远方,我已能想象,当燔焚发肤的大风掠过,永动的火焰煅烧地脊,曝露古海域沉积殖骨,基业百代的碳质付之一炬,贲涌的岩浆涸竭溟海,推翻太阳的宰治重塑地纹。夕晖奄奄,植株因日星隐耀败烂歉收,令兵燹与征戈交替轮演,人丛如新刈伏倒,此后饥饿与瘟疫在这片大地上并行不悖。我在岑寂的长夜瑀瑀独行,寻不见曾经弥目的骄阳。狂风冲飙砂石,迤行千里,于凝光所筑之界击出沉闷的波颤,凄风枯响,哀转而久久不绝。浃髓浸肤的雪霰兜满衣袍,叫沉重的步履滞塞于每一步行走。信奉诗歌对礼仪教化的氏族重新退居原始洞穴,蒙昧的阴翳重临,剩下失聪的耳,目盲的眼。遁入茫茫飞雪,我寻迹最后的炊烟,曾经短暂统摄自然的诸族人丁稀落,最终仅团蜷在一堆篝火前,于岩洞壁腔长投孤峭的瘦影,火焰明灭揺影,游弋过皲裂的唇缘、病凸的肋骨、饥朐黧黑的面容,犹如长蛇舞影,惨淡不已。此间最后的巫首伏身长拜,向我呈来一柄寸长的光,它和煦、明亮,静静莹散着耀金的光芒,驱散一隅阴邃;相比太阳,微弱得就像这些盈炙渴而无比虚弱的眼睛。
握入掌心翻呈,锃亮的刀面倒鉴出的面容有石块的冷峻,如同高悬在世人头顶无法直视的太阳,临视众生,具有惊心动魄的神性。我凝目不语,但沉默并不是我最终的答案,焚风过境,飒飞耳鬓细丝飘摇。陟越时光,我强烈感到命运憧憧将至,而冥心叩问,昃佑斯民的力量从来都是太阳,也只是恒爀的太阳——无需盘剥他人自彰的真正的强者,但真正的勇者敢于抽刃向强者。拓影开锋,相峙的镜影向我睨来不言而契的一眼,辉敛入芒,金色的倩影重新融没入躯体锵然为一。二元神性归拢,须臾间百世缩影纷沓至来,涌动、回闪;我用她的双眸看见指茧挲过层层页岩凿取咸涩的盐粒,看见裹挟在牛犊皮里酣睡的新生儿额间的赭红,看见钧陶里熟煨谷物与牛羊后,对对眸底亮出炙热的狷介,终于明白何为太阳的延伸——希望,觅得映存于宿命的轨迹、此身日月所待的使命,倏然觉剑炽阳黜陟皆系一念的伟力。
光棱环镰周身浮立,纡萦成金光万道,跹跃滞空的金身塑成坚不可摧的偈像,于九重寰宇重现阳主赤身巡天的雄威,光耀大千。神识眺迥万里,视眼极目壑雷如擂羯鼓,万动钧天,我再见山川、再见河流、再见累世黎民,诸象纷呈中,我目击隐遁于雪幕间可怖的轮廓。尘埃燃作仓皇的火,自握刃的指尖开始焚烧,通意的剑身嗡鸣似有所感,于跃身中骤然化碧长虹,戈铓一线,怒芒贯彻浑重的雾霭,直直擎击凶星恳綮,訇然中开捭阖万顷尘埃。三尺光刃在争逞中碎裂、齑粉,拨开浑浊化作人间第一缕阳光逸散星落入大地。
穹圆洞开,灼目见白,此身生于祂,亦必融于祂,一瞬五感泯灭,醍顶开悟——那是一切初瞥的隐跃,新生的欢喜,真诚的合掌虔拜,万族黎首世代延续的托寓;我阖眸流下泪,骤然抵达光辉的洗礼,身心被照彻,初洗如婴,恍惚间听见了一曲禋神禀天的歌:
暾将出兮东⽅ 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 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辀兮乘雷 载云旗兮委蛇……*
……而后旭日东升,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