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的北端有四根石柱,上面刻下历届英雄的名字,以四位壮士般的身姿屹立于这片土地上,度过了数百个冬与春。
———《云梦记》
儿时一笔一划将名字刻在木板上,粗砾木板被刀尖磨出雏形,“刘邦”两个短短的字被扭曲成两道鬼画符。我舔着嘴唇,汗水浸湿手掌上七横八竖的疤,边刻边念着英雄者也。真够疼的,可刀就是这样,爹说英雄的名字就该立在石碑上。没受过锻的木头不成曲直,没受过伤的将士不成英雄。如今小小木板躺着我的名字,那是否是英雄一双还未出胎的翅膀?在还未深谙英雄定义的年纪,我却希望成为英雄,尽管在这个饭都填不饱的家庭。青黑木板淌着一片日影,落在我小小的手心里,再被一个用力抓握进刀杆上。日光是团粘稠的水,于是又从刀杆爬进我的名字里久居。日光是颗英雄的种子吗?诸如此类的幻想是孩童的专利,当时我擦擦沉满木屑的匕刃,隔着糊穿的窗户,向那片遥远、比蛇还扭曲的山脊望去——我认识那座山,他没有名字,一半是雪一半是苗,却像一座壁垒,把故土罩在了浑厚臂膀里百余年。山的阳面是神坛,那是全云梦泽子民都憧憬的地方,自然也包括儿时的我。在还懵懂时,父亲对祭祀的描绘植入我胸膛,我知道了那是片伟大的荒野,有千万年不朽的遗迹,其上矗立着依旧宏大的阴阳家文明。彼时云梦泽还未经受分裂的洗礼,纯朴的土地上流淌着耕田与溪泉,比血更浓郁的乳汁哺喂了男人敦厚的脊梁、女人纤瘦的腰肢,亦甚者饮饱了王侯将相的血,撰写成英雄碑林里一段段传说。英雄柱上爬满比父亲脸上还深沉的褶皱,像一道道铁锁、一条条刀疤,倒影在我稚嫩的眼眶里,抽丝剥茧着我的记忆。我不明白,但敬畏这倚天的弧度,这些碑林写的故事,都是蘸过血肉的,我这双只被刀磨开的手,如何去匹敌他们那些被剑锋模糊的皮肉。
巨大的英雄碑就立在旷野中央,食黄沙而眠,饮暴雨而息。我到过那里,那时还小,刚十五的年纪。父亲被送去服劳役,将巨大的石块从山南背向山北,最后铸成英雄柱的躯干。我害怕父亲那根被劳役压垮的脊椎,千千万万的徭民一道如同蚂蚁,在滚烫的荒原里抢修着英魂碑。这是道多么刺眼的创口,用生民血肉浇筑而成的建筑早已形同凶兽,觅人命为食,攫人血为饮。我的眼睛瞪紧石柱,在那时的我心中,英雄碑早已化为屠刀,从青天插进黄土,刀环处剖着父母的膏血。这就是统治该有的模样吗,伴随那些哀嚎、血汗、和一双双虫豸般负重前行的腰肢?石柱错落的影子像翅膀,堪堪抚摸过我瘦小的脊椎、腿骨。顿时我瘫坐在地,虻虫爬满全身,这是我的痛觉。仰望如斯的宏观,人生无非尘沙。渺小,是我搜索枯肠后唯一能报予的答复。无力而后是沉痛,压在父亲背上的也仿佛不再是石块,而是那些统治者嘲弄的铁链。我那时不懂,只朝父亲投出一双怜悯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书中自诩“耕者有其田”“民足国富”的云梦泽,也有如父亲这般被奴役的人命,在冗长的劳役中熬过半生。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彼时的觉醒从我十五岁时翻开了扉页,伶仃的少年在大海中寻找一隅寄托。
云梦大地最不缺英雄故事,一剪剪尘封旧历从小雪驰向立夏,或者有猎虎的壮士、救民于水火的祭祀,带给云梦子民们憧憬与敬仰,喂养了一代代精神伟力。可书记载了这么多英雄,却从来不曾写百姓。诚然,从偷走邻居第一只老母鸡开始,我便知道了自己注定没法成为活在传说里的英雄。爹妈对我的思想教育从未止步,娘把阴阳家撰写的英雄志递给我,翻开书册里面满满是荒唐的“忠诚”。荒谬至极了!我一边翻着书一边唾骂,英雄岂是能被模板定义的框架,忠贞孝悌礼义廉此般腐朽又规矩的文字,如何能撰写它们。当心有了创口,便只能愈演愈烈,最后褪骨脱胎——而当我的质疑已然产生,就只剩下干柴烈火的燃烧。我不再相信阴阳家的统御,那些老朽的文字啊,沉默了云梦泽无边的冬,抽出一根染血的夏的骨架。可我知道,我无力否决。他们还是太根深蒂固了,我现在的能力还太弱小,连自己的没办法保护,谈什么翻天又覆地呢?逆时代的洪波而行的心脏裹在胸腔里跳动,可配上被搁浅的四肢,那又能如何。低迷,而后万人沉默,我亦同。每隔五年,云梦大陆上便会举行一场盛大的礼魂仪式。裹着白色长袍的祭祀装模作样用手抚摸过信徒的发顶,作止语默都让我埋下了深深的厌恶——我憎恶这些污秽了云梦泽千百万年的糟粕,从创世神的恩泽降世之时,他们就用最腐朽衰弱的文字和仪式,将云梦泽固定于一片沉潭中央。百余年过去,这座遭群山环绕的城邦,早已被精神的秽泥冶炼成了一汪死水。子民们麻木不仁、孱弱无知,甘于听信阴阳家的奴役,堕落成无视无听的傀儡。觉醒的号角,总需要有人吹响。我意识到:英雄绝非是阴阳家们口口相传的那样,用接近于腐烂的忠诚,去跪拜一座接近于腐烂的神明像。这并非英雄,而是空壳。时代的救世主总会意识到凡所不能见,而如今神明把意识交给我,我就足以该倾覆这潭污秽。秉持一种自天降大任的理想,在祭祀结束后,我开始躲进自己的屋里磨刃,再亲自淬火、浇铁、雕花。月光照进陈陋的窗口,铁打在脆弱的剑椎上,我从手臂一寸又一寸伤疤中追问未来的意义。锃亮表皮驮着丰腴的纹理,在主人的手中犹如一道延绵的水波。这便成为了我的第一把剑。它是赤霄的前身,也是我觉醒的起点。
诚然,伪神的到来降临一场天翻地覆的波澜,将刀耕火种的云梦大陆引向了祭祀的彼端。人们体味到以五谷祭神的欢愉,蒙上白纱、跪地礼神,铸造起入云的高塔与神坛。可我所见并非如此:比起“他们”口口相传的富足,自小生于贫苦,我却更能看到父母连茧都在老去的手,和脊椎上一道道比刀疤还深邃的勒痕。于是我第一次感觉道,这是场巨大的幌子:阴阳家用神明造人的名义将人类划分出等级,这些腐朽的舌根,剖离开贫贱与高贵,让本该纯朴的云梦大陆笼罩上一层战火与野蛮。他们穿针引线,将子民的思想逢进袋子里,收缩他们的欲望,镇压他们的野心。这是场博弈,统治者种下火的种子,燎着敢怒不敢言的人民内心。而我知道,在平和的表象下,野心潜滋暗长,风声愈演愈烈,所有目光化网为线,最终交汇于奇迹之力一点。如同他们所言的“生而如此”吗?在祖上陈旧的府库里卧着一本禁书,时光已经削去了太多记忆,只剩下一句至今还能背诵的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写这话的人绝对是我梦想中的英雄模样,有这种逆时代的思想的不是十恶不赦就是救世主。野心是英雄的翅膀,每一根羽毛都是把炽热的匕。野心带来觉醒,觉醒让口口相传的英雄有了丰腴的骨肉。人的力量绝非神明所能定义,更不是统治者所能框架的,世间哪有什么神创造的高低贫贱,神不在乎,有的不过是伪神用来束缚人心的颈链。我的父亲不懂,因此他在被抓去服役后吃了好几大板,回来还忍气吞声道:“该打该打”。我的母亲不懂,她替贵人搓衣的手掌早已皱纹斑斑,还收着嗟来般的银元乐不可支。我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们,目光落地却更多是不屑。原来这根锁链还是太长太深,由阴阳家锻造出雏形后,又被这些堕落的子民亲手雕琢、绑在自己颈间。这些甘愿坐在井底的蛙,连自我都敢捆绑,又如何能理解鸿鹄呢?十九岁,我开始做官,一个小卒,负责指挥服刑者劳役。欺辱比一日三餐来得还及时。每天从困顿中醒来,抬眼是被茅屋顶割得七零八落的天空。嘲讽打在我身上,像条蜇在脊椎上的蛇。若是我的父母,他们大可能选择“承受”,把自己固定在碌碌无为的囚牢里,匆忙走完一生。可惜总有一颗觉醒的种子需要宿主,而我偏偏就做了这只注定要出头的鸟。年少摸爬滚打于泥泞中,也许是那一日在菜市口看到被斩首的平民、形成对比的还有旁边谈笑风生的官吏。原来这就是苍天与大地的区别,原来草民的生命是那么廉价、一剥就落的,原来高帽子一句话就能让活变成奢侈。看着看着,我汗毛倒数,一记坚冰将我从头到脚跟都蜇醒。每一个被屠杀的“他”都可能是我,从他们的眼睛里我望见了自己的绝望——这让我意识到腐朽的统治就像把剑,悬在我们颈间,随时等待着一记绝杀。我们像牲口一样睡在政权里,每天忍受着鞭笞和草芥,随时待命于屠杀。可我又不是他们,不是箱子里的鸟,岂能坐以待毙呢?觉醒的种子种下,又靠着百姓的一泼血发芽。于是乎,当官的故事没给我带来太多忠孝,反倒把一颗“狼子野心”养得肥硕。毕竟没有野心就等于原地处决,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国度里,平庸就是最尖锐的祸患。不能甘做一条任人宰割的鱼肉,尽管是在这潭冗杂的死水里。这是我唯一能知道的,那含着热血的救赎,以疯狂的速度生长,冻住了一地如刀砭骨的冰。
二十岁,在一瓢倾盆大雨打在云梦泽的命门上时,我第一次以随行的身份踏入祭坛,四根柱子比死人脸都白。又有某官受赏,然后有人受罚,他们先说统治的伟大,又谈及魔道的意义,嘴巴赶出一团团乱坠的天花。我没心听,准确来讲是强忍着睡意,听一群早该睡进展柜的活古董谈笑风生。纸糊的嘴巴都讲出什么千篇一律的话,还时不时索要一两句迎合。有个当官的拉来一群奴隶给我,把锁链放我在手里命令我拉上祭坛。他们脖子上套着铁环,可我却感觉窒息。这些铁环明明是套在我脖子上的,一个奴隶赶着一群奴隶,比黑色笑话还讽刺。可我不敢说,只能表达默许,双眼望向堂上跳跃的火焰——那火通红、映不亮祭司的脸,红光碰到他周围就变成了一团漆黑。好一道鬼火,这身白袍下面包裹着的肉体怕是早已腐烂了罢。娘讲过云梦泽的怪谈中云,鬼火又叫磷火,染上鬼火者命不久矣,如今怕要应验了。眼眸触去之时那火还在跳,却比往常更加鲜活了。火在我的眼中跳,比蛇的信更蜇人。这就是老子想要的,这把火早晚会烧在我的大殿上,烧开云梦泽一百二十年交错的荆棘刀。对吧,火就要这样烧,火辣辣烫在胸膜,在我走上祭坛那一刻,尽管是以随行的身份,可我愿意去眯眼审视着跪拜的人民。你们该认识认识你们的新主,云梦泽前一千年是没剥壳的鸡蛋,可鸡蛋不能一辈子混沌下去,我刘邦见过云梦泽的混沌,他们都是枷锁,都是冰霜,奴隶的肩膀托起一个世纪,如今到你们用肩膀撕开世纪的元年。这个鸡蛋,等待他的救世主坐在制高点,将刀尖没入壳里,带来云梦泽后一千年崭新的永昼。老妈生我是梦到白蛇缠身送子,多年来他们一向曲解着神明的御旨,而如今神的预兆在我身上应验,惩罚则在他们身上孵出形状。他们是该死的、罪孽的、忤逆神旨的,那些神坛上的铜斑、祭祀身上烧着的死气、混浊泛黄的眼睛、缺乏生命的皮肤通通汇聚成一点、然后是一线、最后是一面。我朝那个方向看去,那是孕育了云梦泽千百个日出的海平面:
致你们最后一个日出,没有明天的混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