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从前面的坡地上走下来，是位身体有些佝偻的年迈的男人。
老远，杨易枫就觉得那个身影有些眼熟。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佝偻的男人竟然是昔日的门卫李师傅。
杨易枫直扑过去，叫道：“李大爷，您好呀！”
“你是？”来人的确是门卫李师傅。
不过，今天的李师傅明显比两年前沧桑多了，脸上的皱纹里仿佛浸满了辛酸与苦难。
“我呀，您不记得了吗？”
“——眼熟。”
可是，李师傅辨认了好半天，还是没有想起来，只能惭愧地摇了摇头。
不是李师傅健忘，也不是他不认识杨易枫了，而是他很难回想起来——因为这两年里，他见过太多太多南来北往的人的面孔了。
——活着的，死了的，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南方的，北方的，流血的，落泪的……
“我叫杨易枫，两年前在这个学校里实习过。”
“你……”
李师傅眼睛亮了，不过他还在辨认着，还是没有完全想起来。
杨易枫接着给他提示说：“当时我和我女朋友一起来实习的，还和您聊过几次天——”
“哦，我想起来了，是你呀！是你们小两口。”
李师傅记起来了，高兴地看着杨易枫，又看了看苏莞，好像觉得苏莞不像是记忆中的黄亚玲，又似乎觉得苏莞就是记忆中的黄亚玲，他也搞不清楚了。
——反正漂亮的女孩子，长得都差不多。
苏莞羞惭地说：“大爷您好。”
杨易枫马上解释说：“这是我朋友苏莞。”
“哦，哦。”
估计李师傅听不出“朋友”和“女朋友”之间的区别，更记不清他的女朋友是叫苏莞还是叫黄亚玲了。
——反正漂亮女孩的名字也差不多，都是那么好听。
其实，叫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个女的就好了。
“李大爷，两年不见了，您还好吗？”杨易枫关切地询问。
“好着呢，还算硬朗。两个娃儿，你们来这里做啥子呢？”
“我们——是来找人的。”他说。
“找人？你们应该去新校区呀？这里全毁了——学生老师都搬到新校区去了。”
“您老不做门卫了吗？”
“不做了——”李师傅哀叹了一声说，“学校毁了，我就在这里守墓了。”
“守墓？”杨易枫惊讶地反问。
“我的孙儿——被埋在楼里了，我——在这里守着他。”
李师傅不无悲伤地说，“好多娃儿都被埋在里面了，还有老师——还有好多好多的人——”
“大爷，您是说前年地震时，很多人——”
“嗯，很多人都死了！”
——很多人死了？！
杨易枫的心里一惊，他记得之前的新闻报道里不是说这所学校没有人员伤亡吗？怎么会像李师傅说的这样悲惨呢？
难道新闻报道是假的？还是自己记错了呢？那韩暖？？？
一道不祥的阴影，迅速地笼罩在他的心头上。
“娃儿，你说你们是来找人的？你们找谁呢？”李师傅询问。
“韩暖，小学部的英语老师韩暖。”杨易枫急切地说，“李师傅，您知道她在哪里吗？”
“韩暖呀？韩老师——”李师傅的眼睛里掠过一片悲哀，然后喃喃地说，“她是个好姑娘！她救了很多娃儿。”
不祥的阴影更浓重地笼罩在杨易枫的心头上，他抓住李师傅的手问：
“她在哪呢？您知道她——她怎么样了吗？”
“你们——不知道吗？”
“怎么？”
李师傅满脸悲戚地说：
“她——死了。”
“什么？死了？！”
杨易枫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栽倒下去。
“木木——”苏莞赶紧上前扶住他。
“死了？——怎么会——”他仿佛喃喃自语地说。
“地震来时，那姑娘为了救班里的娃儿，一次又一次地冲进教室里，救出了很多娃娃。”
“后来房子塌了，楼板掉了下来，她被埋进去了——只露出一只手。”
“她阿婆看到她手腕上的铃铛才认出来的——被人找到时，她身下还护着一个班里的娃娃。”
“唉，多好的女子啊！就这样——”
李师傅说不下去了，已经泪眼汪汪。
苏莞也听哭了，一只手还使劲地扶住杨易枫，生怕他摔倒下去。
杨易枫难过得快要窒息了，不承想，心里隐隐担忧的事情竟然成真了！
他终于明白，他们“滴水清音”的约会韩暖没有现身的原因了。
“李师傅，您——能带我去——看看她吗？”他近乎哀求道。
“走吧。”李师傅在前面引路了。
一边走一边说：“韩老师的碑就在墓地的第一排。”
“很好认，碑前花最多的那个就是她了。”
“她是个好女子，也是个好老师。”
“活着的时候，学生们就很喜欢她。”
“现在，还是会有很多人来看望她。”
……
苏莞扶着杨易枫，杨易枫听着李师傅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三个人一路悲戚地来到了韩暖的坟墓前。
——果然，韩暖的墓碑前放满了花。
有经久干枯了的，也有新放的鲜花……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
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长吉的词句，大约正应了如斯情境吧！
杨易枫扶着韩暖的墓碑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那样慢慢蹲跪下来。
他终于见到她了！
他才发现，这竟然是他和韩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只是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在如斯情境之下……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墓碑，抚摸着碑上贴着的她的照片——
果然，那是一张绝美的脸！没错，“绝美”的脸！
墓碑上还刻着她的生日：198X年三月初二日。
——果然，她和他，出生于同年同月的同一天！
只是，他还活着，而她却已经远去了。
——悔不当初啊！
后悔当初应该和她立下“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倒不是他悲戚地要随她而去了，而是他有些异想天开地觉得，倘若当初立下这样的誓言，或许她就不会……
杨易枫的心痛得都要碎裂了。
可是他不敢哭——旁边还陪着苏莞和李师傅，这让他更加觉得悲哀难过了——连伤心都要努力地压抑着。
而实际上，他内中的泪水哪里止得住呢，早已像决堤的堰塞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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