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在月上柳梢之时,取出家中的半旧西洋式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从《十八相送》放到《英台哭坟》,我给您讲一支故事。若是恰逢阴雨天,您便用洋瓷杯子斟上一杯碧螺春茶,酽酽的喝上一口,去去湿冷。待一戏终了,茶尽杯凉,故事也便落幕了。
却说北平永定门外两百米远的戏园子处,原是萧条之地,人烟尚疏,明代后盖铺房,招商居货,才热闹起来,兴起了几家戏园子。
一日正值暮春天气,浮冰尽融,道两旁载着杨柳,细长柳条垂落,列了一排非烟非云的翠雾,桃萼新香,苒苒垂亭。
行人道上随处是小贩招徕的吆喝声,有卖解的,摔跤的,剃头的,卖零货的,细听远处还隐隐传来咿呀的唱戏声。
待循声拐过狭窄逼仄的福顺胡同,便能瞧见一家戏班子正在唱《锁麟囊》。
宋亚轩“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宋亚轩“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蟒皮胡琴拉起,台上戏子琅琅开口,声音袅袅糯糯,尽管台下看客寥寥,他依旧入戏情深。
宋亚轩,春锦堂班主的得意门生,扮花旦和青衣的,打小随着班主学戏,成角儿后在这一带名声渐起,年纪虽轻,却已唱了十二年。他有一副好嗓子,一开口唱的人愁断肝肠,天生就是唱戏的命。
宋亚轩正唱着,忽瞥见院子角落里,青溶溶的柏树后站着一个小孩儿。一个陌生的小孩,从前未见过的。身穿灰布麻衣,高瘦身材,大半边身子都笼在杏花疏影里,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自己却才发现。
宋亚轩看不清他黝暗的脸,只觉得那双眼睛深沉乌黑,对视的那一瞬叫他微微一震,楞怔怔的动不了,直到福生嚷了声:
福生亚轩,退场了!
他心神回来了,转过头去支应一声,待调回头来时,树下的人早已不见了,墙边却有一道黑影,溜出门往西街去了。
宋亚轩回到戏房,小安子端着洋磁盆走过来,供他净面,卸妆。他净了脸,把如意冠、缎花、珠翠、鬓花一一拨将下来,又换了身半旧的淡蓝布衫,布衫洗的发白,上边还打着补钉,与崭新华彩的戏服截然不同。
他从袖里摸出两个铜板,在衣袍上擦净了,递给小安子:
宋亚轩喏,收的赏钱,去买两个馒头吃罢。
小安子欢喜接了,揣进兜里,兴兴头头出了门,不消片刻又回来了,进来的时候满口嚷道:
小安子师兄,不好了!有人闹事!
他年级尚轻,一时不知所措,急得头上的汗,像黄豆一般大,只管往下落。
宋亚轩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独身出去了。
外头一片戚戚促促声,有个穿藕色旗袍的女人在骂骂咧咧:“谁偷了我的钱袋?你们春锦堂都是一群手脚不干净的!”
他认得这个女人,方才就坐在那株柏树前吃茶。
他知道戏班子的人绝不会干不干不净的事,倏然想起那个小孩,疑心道:莫非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