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清晨带着五月的湿润。杨樱玖推开町屋的木质格子窗，鸭川的水汽混着远处面包店的香气扑面而来。楼下庭院里，何颂宁正盘腿坐在青苔石上，闭眼聆听耳机里的旋律，晨光为他侧脸镀上一层金边。

搬到京都已经两周了，这座古老城市依然每天给他们新的惊喜。杨樱玖轻手轻脚地下楼，不想打断他的创作状态，但老旧的木楼梯还是发出了吱呀声响。

"早。"何颂宁睁开眼，摘下一边耳机递向她，"听听这个。"

耳机里流淌着一段奇妙的旋律——西方钢琴与日本筝的对话，中间穿插着寺庙钟声的采样。杨樱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樱花飘落在古寺屋檐的画面。

"美极了。"她轻声说，"是给竹内先生的demo？"

何颂宁点点头，收起录音设备："下午要去他工作室详谈。你呢？美术馆几点开会？"

"十点。"杨樱玖看了看表，"藤原女士说今天要介绍几位评论家给我认识。"

她转身去厨房准备早餐，却听见何颂宁欲言又止的轻咳。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当提到藤原静香这个名字，他就会有这种反应。

"怎么了？"她故意直接问道。

何颂宁挠挠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她对你关注得有点太...密切？"

杨樱玖将吐司塞进烤面包机，力道比平时大了些："竹内浩二不也对你青睐有加？还特意让他女儿和你合作。"

"那不一样。竹内樱只是专业小提琴手..."

"而藤原女士只是专业画廊主。"杨樱玖打断他，"我们都来京都一个月了，你还在怀疑每个接近我的人？"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何颂宁的眼神暗了下来，像是被刺痛的小动物。克罗兹事件过去半年了，但阴影依然偶尔浮现在他们之间。

"对不起。"她递给他涂好草莓酱的面包，"我只是..."

"我明白。"何颂宁接过早餐，勉强笑了笑，"新环境，新压力。"

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直到何颂宁的手机响起——竹内樱发来的信息，询问下午是否可以提前一小时排练。杨樱玖瞥见屏幕上的消息预览，以及那个可爱的兔子表情符号，胸口莫名发紧。

"我该走了。"她突然站起来，"想早点去美术馆准备。"

京都当代美术馆坐落在东山脚下，现代建筑与周围古寺奇妙共存。杨樱玖的驻留工作室在顶层，宽敞的空间里散落着她这半个月的创作尝试——将中国传统版画技法与日本浮世绘风格融合的前卫作品。

"杨小姐，早安。"藤原静香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身墨色和服，衬得肌肤如雪。她手里捧着两杯咖啡，"昨晚睡得好吗？"

"还不错，谢谢。"杨樱玖接过咖啡，注意到杯子上印着"藤原画廊"的金色logo。

藤原走进工作室，纤细的手指轻抚过一幅半成品："这种刀法...很特别。是中国的传统技法？"

"嗯，陆沉老师教的。我加入了一些自己的..."

"创新。"藤原接过她的话，唇角微扬，"这正是京都艺术圈需要的——尊重传统但不拘泥于形式。"

她从手提袋中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画册："我想你会对这个感兴趣。16世纪京都画派的秘传技法，博物馆刚解禁的珍本。"

杨樱玖翻开画册，呼吸为之一窒。这些失传已久的技法正是她苦苦寻找的东西。她抬头正想道谢，却发现藤原站得极近，身上淡雅的檀香萦绕在鼻尖。

"下周我在画廊有个小型沙龙。"藤原的声音轻柔，"几位重要的收藏家会来。你愿意做特别展示吗？"

杨樱玖的手指停在画册某页——一幅樱花图，与她自己的风格惊人地相似。"我很荣幸。但我的作品可能还不够..."

"别低估自己。"藤原突然握住她的手，"我看过太多艺术家，你有那种...罕见的纯粹。"

这触碰持续得比礼节所需更久。杨樱玖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假装被画册下一页吸引，自然地抽回手。藤原似乎并不介意，转而讨论起展览细节。

会议结束后，杨樱玖独自留在工作室，试图集中精力创作。但思绪不断飘向何颂宁——他现在应该已经在竹内工作室了，和那位才华横溢的竹内樱一起排练。她摇摇头，强迫自己专注于面前的版画。

刀尖在木板上划出流畅的线条，这是她新系列的开篇——《京樱》。灵感来自昨天在岚山偶遇的一场传统婚礼。新娘的红唇与樱花纷飞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杨小姐？"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杨樱玖转身，看到一位穿着朴素和服的老妇人站在那里，手里拄着樱木手杖。她至少有七十岁了，但腰背挺直，眼神锐利。

"我是艺妓馆的尾上。"老妇人微微颔首，"藤原女士让我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在日本还习惯吗？"

杨樱玖请她进来坐下。尾上奶奶——她坚持杨樱玖这么称呼——对工作室的版画工具表现出异常的兴趣。

"我年轻时也学过一段时间浮世绘。"她抚摸着木板的纹路，"后来战争爆发...很多技艺都失传了。"

谈话间，杨樱玖发现这位看似普通的老人对艺术有着惊人的见解。当看到她未完成的《京樱》时，尾上奶奶突然说："你画的是新娘的视角，对吗？"

杨樱玖惊讶地点头："您怎么知道？"

"樱花的花蕊朝下，像新娘低垂的头。"老人微笑，"但京都的樱花生长的方向与中国不同。看这里..."她拿起铅笔，在草图上轻轻修改了几处细节。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整幅画的视角立刻鲜活起来，仿佛真的有一个新娘透过花枝望向观众。

"太神奇了！"杨樱玖由衷赞叹。

尾上奶奶起身告辞时，留下一个邀请："明早有空吗？我带你去个地方。真正的京都，不在旅游手册上。"

与此同时，京都北郊的竹内音乐工作室里，何颂宁正与小提琴手竹内樱排练新曲目。二十岁的竹内樱是日本古典乐界的新星，技术精湛得令人咋舌。

"再来一次这段。"竹内浩二在控制室里通过麦克风说，"何君，钢琴部分再柔和些，像樱花落在水面的感觉。"

何颂宁调整坐姿，重新开始。这次他融入了昨天在清水寺听到的诵经声的节奏。竹内樱的小提琴立刻跟上，两种乐器如水乳交融。

"完美！"竹内浩二鼓掌走进录音棚，"就是这个感觉。《东方与西方》项目需要这种化学反应。"

竹内樱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何颂宁甜甜一笑："何桑很擅长捕捉日本的美呢。在中国也有很多樱花吗？"

"有一些。"何颂宁不自觉想起与杨樱玖初遇的那棵樱花树，"但最美的樱花树下，总有最美的人。"

竹内樱眨着大眼睛："好浪漫！难怪爸爸说你的《樱花雨》在日本年轻人中很受欢迎。"

排练结束后，竹内浩二邀请何颂宁留下喝茶。工作室的后院是个精致的枯山水庭院，两人坐在缘侧，看着夕阳为石庭镀上金色。

"何君考虑过长期留在日本吗？"竹内突然问，"以你的才华，加上适当的...包装，可以成为亚洲音乐的标志性人物。"

何颂宁捧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我和杨樱玖只是驻留一年..."

"艺术家的事业比爱情更长久。"竹内的声音带着过来人的沧桑，"特别是像你这样的人才。想想坂本龙一，久石让...他们影响了整个时代。"

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何颂宁的视线。竹内的话触动了他内心某个角落——那个渴望被认可、渴望留下不朽作品的角落。

"杨小姐当然也很优秀。"竹内继续道，仿佛看透他的思绪，"但女性艺术家在日本...需要付出更多。藤原静香是个例外，她背后有藤原财团。"

何颂宁抬头："藤原财团？"

"日本最大的艺术投资方之一。"竹内意味深长地说，"他们对杨小姐很感兴趣。不过..."他欲言又止，"藤原静香的'兴趣'向来不只是艺术的。"

茶杯在何颂宁手中突然变得滚烫。他想追问，但竹内已经转换了话题。

回到町屋时已是深夜。杨樱玖蜷在沙发上看书，见他进门立刻跳起来："怎么样？"

"很顺利。"何颂宁简短回答，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藤原静香是什么背景？"

杨樱玖合上书："藤原画廊的老板啊。怎么了？"

"竹内说她背后是藤原财团，还暗示她对你..."他找不到合适的词。

"对我什么？"杨樱玖的眉毛挑了起来。

"不只是艺术兴趣。"何颂宁直接引用竹内的话，立刻后悔了。

杨樱玖的表情冷了下来："所以你一整天都在和竹内樱'排练'，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质疑我的合作方？"

"我不是..."

"藤原女士很专业，也很尊重我的作品。"杨樱玖打断他，"不像某些人，总觉得每个接近我的人都别有用心。"

何颂宁知道她在暗指克罗兹事件后的过度保护。他想解释，但疲惫和莫名的嫉妒让话语变得尖刻："竹内说藤原静香以'收集'女性艺术家闻名。我只是不想你再次..."

"再次什么？被利用？被骗？"杨樱玖的声音提高了，"何颂宁，我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受害者！"

争吵在两人都意识到过分时戛然而止。尴尬的沉默中，何颂宁的手机亮起——竹内樱发来的明日排练时间调整。杨樱玖瞥见屏幕，转身走向卧室。

"我去睡了。明天要和尾上奶奶去个地方。"

何颂宁独自站在客厅，窗外传来鸭川的流水声。京都的夜如此安静，安静到他能听见爱情出现的第一道裂缝。

京都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