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的京都只有乌鸦的啼叫和扫帚划过石板的声响。杨樱玖跟着尾上奶奶穿过一条又一条狭窄的巷子，木质底鞋在青苔上打滑。老人虽然拄着手杖，步伐却稳健如年轻人。
"我们去哪儿？"杨樱玖小声问，呼出的白气在晨雾中消散。
尾上奶奶神秘地微笑："先斗町的背面。"
他们拐进一条几乎被爬山虎完全覆盖的小径，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木门。老人从和服袖中取出一把古老的钥匙，门锁发出沉闷的咔哒声。
门后是一个微型庭院，枯山水环绕着一栋传统町屋。但与京都常见的旅游景点不同，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都散发着真实的岁月痕迹。
"艺妓艺术的秘密图书馆。"尾上奶奶推开主屋的纸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里。"
屋内弥漫着墨香和木头陈年的气息。杨樱玖瞪大眼睛——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架子上摆满了古籍、卷轴和各式艺术品，有些看起来有几百年历史。
"这是..."
"四百年的积累。"尾上奶奶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脸上的皱纹，"艺妓不仅是娱乐者，更是传统艺术的守护者。当战火焚毁寺庙，当政权更迭禁止某些艺术形式，是我们将这些瑰宝保存下来。"
她引导杨樱玖来到一个特别的柜子前，取出一本用紫色绸布包裹的画册："看看这个。"
杨樱玖小心翻开，呼吸为之一窒——这些浮世绘风格的版画技法与陆沉教她的惊人地相似，尤其是阴影处理的方式。但更震撼的是署名：尾上雪，1865年。
"我的曾祖母。"老人轻声道，"她与一位中国画家有过深厚友谊。那人姓陆。"
杨樱玖的手指悬在画页上方，不敢触碰："陆沉老师的祖先？"
"很可能。看这里..."尾上指向一幅樱花图的边缘，几乎不可见的小字写着"陆明远技法参考"。
杨樱玖的思绪飞转。陆沉从未提起过家族与日本的联系。这种技法传承是巧合，还是被刻意隐藏的历史？
尾上奶奶又取出几本画册，展示给杨樱玖看："京都艺术有两面，就像鸭川的水与岸。游客看到的是'水面'的光鲜亮丽，而真正的传承在'水下'流动。"
她突然严肃起来："但现在有人想抽干这条河。藤原财团以'保护传统'为名，实际上在系统性地收购、垄断甚至篡改这些艺术遗产。"
杨樱玖想起藤原静香给她的那本"博物馆刚解禁的珍本"，背脊窜上一股寒意："藤原女士知道这个地方吗？"
"她在找。"尾上合上画册，"所以我才带你来。年轻人，艺术需要新鲜的血液来守护。"
晨光透过纸窗照进来，为古籍镀上金边。杨樱玖沉浸在几百年前的线条与色彩中，几乎忘记了时间。直到尾上奶奶轻轻碰她的肩膀：
"该走了。在你周四的沙龙前，还有更多要学。"
离开时，杨樱玖注意到庭院角落里一块被青苔覆盖的石碑，上面刻着残缺的家纹——与藤原画廊logo中的元素相似，却又不同。
"那是藤原家的旧纹。"尾上顺着她的目光解释，"四十年前一场大火后，他们改了家纹。很少有人记得原来的样子了。"
回程路上，杨樱玖的脑海里全是那些画作。经过一家便利店时，她买了本素描本，迫不及待想尝试刚学到的技法。手机震动起来，是藤原静香的信息：
"期待周四的沙龙。已邀请几位特别嘉宾，包括NHK艺术频道的制作人。记得带上《京樱》。"
杨樱玖正要回复，又一条信息进来，这次是张照片附件——藤原静香在工作室里握着她的手，两人头几乎相碰，看起来异常亲密。没有文字，发件人显示"未知号码"。
她站在街头，手机屏幕在晨光中反光。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谁拍的？为什么要发给她？
与此同时，京都郊外的东福寺内，何颂宁正跟随住持学习坐禅。竹内浩二建议他通过禅修寻找"更纯粹的创作状态"，但一小时过去了，他的腿已经失去知觉，思绪却比任何时候都混乱。
"呼吸。"住持的声音如古井无波，"听不见的声，才是真声。"
何颂宁尝试专注，但昨晚与杨樱玖的争吵，竹内暗示的"藤原静香的兴趣"，以及那份等待他签署的合约，像乌鸦一样在脑海中盘旋。
禅修结束，竹内樱在寺门外等他。今天的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与舞台上优雅的小提琴手形象截然不同。
"爸爸让我送这个给你。"她递过一个文件夹，"合约的最终版。他说如果你能在今天签署，下周就可以开始录制。"
何颂宁接过文件夹，两人沿着铺满青苔的石阶下山。竹内樱突然问："何桑为什么选择京都？"
"我和杨樱玖都想要一个...中间点。不是中国，也不是美国。"
"真浪漫。"竹内樱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但艺术家的爱情很难长久吧？特别是当两个人的方向不同时。"
何颂宁皱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慌忙摇头，"只是...爸爸说藤原女士很少对艺术家这么热情。她通常只关注能'留下来'的人。"
回到町屋，何颂宁仔细阅读合约。大部分条款很标准——版权分成、演出安排等。但附则里的一条引起他的注意：
"签约艺术家在合约期内不得参与任何与中国大陆艺术机构的合作项目，包括但不限于演出、录制、教学等活动。"
他反复读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误。这已经超出了艺术选择的范畴，带有明显的政治意味。
手机响起，是竹内浩二："何君，合约看完了吗？有什么问题？"
何颂宁犹豫片刻："附则第七条...限制太多了。"
"哦那个！"竹内的笑声通过话筒传来，"只是形式要求。你知道现在国际形势复杂，我们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报酬方面可以再谈..."
"不是报酬的问题。"何颂宁打断他，"艺术不该有国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理想很美好，何君。但现实是，要在这个行业立足，有时候需要选择立场。想想你的未来——全球巡演、唱片合约、国际声誉..."
挂断电话后，何颂宁站在庭院里，盯着合约出神。竹内樱的话回响在耳边："当两个人的方向不同时..."
傍晚，杨樱玖还没回来。何颂宁打开邮箱，发现一封匿名邮件，主题是"你的女孩在京都"。附件是一张照片——藤原静香几乎贴着杨樱玖的耳朵说话，手搭在她腰间，姿态亲密得超出正常合作范围。
没有正文，只有一个笑脸表情。
何颂宁的手指紧握手机。这是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有人特意发给他？
门铃响起，他以为是杨樱玖忘了钥匙。开门却看到竹内樱站在外面，眼睛红红的。
"对不起突然来访..."她声音哽咽，"我和爸爸吵架了。关于合约的事。"
何颂宁让她进来，倒了杯茶。竹内樱捧着茶杯，手指微微发抖："爸爸不应该那样要求你。艺术就是艺术，不该牵扯政治。"
"你看了我的合约？"
"我看了所有人的合约。"她苦笑，"我是他的女儿，也是他的助理。最近两年，财团对项目的干涉越来越明显。特别是文化厅那位高官加入后..."
何颂宁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文化厅？"
竹内樱似乎意识到说漏嘴，急忙转移话题："总之，我不该多嘴。只是...不想看到你被迫做选择。"她抬头直视何颂宁，"你弹琴的样子，让我想起妈妈。她也是钢琴家，因为不肯妥协，最后..."
话没说完，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杨樱玖走进来，看到客厅里的两人，明显怔了一下。
"嗨。"她生硬地打招呼，目光在何颂宁和竹内樱之间游移。
竹内樱立刻站起来："杨小姐！我只是来送些材料。这就走。"
送走竹内樱后，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杨樱玖直接走向工作台，开始整理画具。
"樱花..."何颂宁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不用报告。"杨樱玖头也不回，"你有你的合作，我有我的。我们约定过的。"
何颂宁想起他们刚来京都时的约定——给对方足够的创作空间和自由。但现在，这种自由似乎正在变成距离。
"今天有人给我发了张照片。"他直接说，"你和藤原静香。"
杨樱玖的动作顿了一下："我也收到了。你和小提琴手的。"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意识到不对劲。何颂宁拿出手机给她看匿名邮件，杨樱玖也展示了收到的照片。
"有人在挑拨我们。"何颂宁皱眉，"藤原静香确实握着你的手..."
"角度问题。"杨樱玖反驳，"她在指给我看画册上的细节。至于竹内樱，她看起来都快哭了。"
"她和父亲吵架了，关于我的合约。"何颂宁把合约递给杨樱玖，"看看第七条。"
杨樱玖读完，眉头紧锁："这太过分了。你要签吗？"
"当然不。但问题是，谁在监视我们？为什么挑拨我们的关系？"
杨樱玖想起尾上奶奶的警告，犹豫要不要告诉何颂宁秘密图书馆的事。但那些未解的谜团——陆沉家族与日本的联系、藤原家纹的变化、匿名照片的发送者...一切都还太模糊。
"周四藤原的沙龙后，我们再好好谈谈。"她最终说，"现在我需要完成《京樱》。"
夜深了，两人各自忙碌。何颂宁修改着《东方与西方》的曲谱，刻意避开那些可能"敏感"的元素；杨樱玖则在版画上尝试尾上奶奶教的古法，却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午夜时分，何颂宁收到竹内浩二的短信："考虑得如何？文化厅的长官很期待你的回复。记住，在京都，朋友可以很多，但阵营只能有一个。"
他删掉信息，走到庭院里。京都的夜空清澈，星星比北京或纽约都明亮。在这个美丽的城市表面之下，到底流动着怎样的暗涌？
屋内，杨樱玖小心地将一块新刻好的木板放在灯光下检查。这是《京樱》的核心部分——新娘的面容。她采用了尾上雪技法中的"隐线"手法，只有在特定角度才能看清全貌。
手机亮起，是尾上奶奶的短信："小心周四。藤原邀请了特别的人来见你。"
杨樱玖走到窗前，看着庭院里何颂宁孤独的背影。两颗心如此之近，却又仿佛隔着一整个鸭川的距离。而周四的沙龙，就像远处渐渐聚集的乌云，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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