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杨戬听玉鼎真人问苏棠:“有些伤入了骨就只能相随一生了,神生太长,千年万年都是它了。可后悔过?”
“入骨的有伤,同时也有勇气和决断。”苏棠抬眉浅笑,两眼清波。
后来,杨戬在真君神殿正堂里看着倨傲而立的斗姆元君,听她义正言辞地说即使已在封神榜上,截教中人自有傲骨不会为他所欺。本想轻蔑一笑,却仰首轻叹,笑得温暖而落寞。
“师伯真的懂什么是决绝什么是傲气吗?师伯见过仙骨生霜吗?我见过。”
劫灰飞作海扬尘,骨傲心高是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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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夫,求你救救我女儿!”
“刘叔您快起来,小雁怎么了?您别着急慢慢说。”苏棠拉起双眼已经哭肿的中年壮汉,同时麻利地用法术召出了房间里的药箱,跟着来者跑了出去。
杨戬早已习惯了家里时常上演这样一幕。自己徒弟是名医,来求她出诊的通常不是四处求医但毫无起色的疑难杂症,就是情势危急的伤患病患。苏棠一般也是皱着眉头出去再笑着回来,手里还时不时拎着城东吴家小馆的糖果蜜饯,当然也不会忘了杨戬常饮的琉璃白烧酒和庐山云雾茶。然而这一次,苏棠晌午出诊日落才归不说,还少见地满面愁容。
“丫头,这大半天的诊治累了吧?这是专门留给你的鸡汤。”玉鼎真人手掌微动,法力注入瓦罐,微温的小鸡炖玉蕈立刻热气腾腾,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换平时苏棠一定急不可耐地给自己盛上一碗,但这回她只是对着师祖点了点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给三个人都盛了汤。
杨戬将自己那一碗推到了苏棠面前:“我和你师祖都吃过了,这一锅就是你一个人的。是不是全力挽救的人没救过来?不要太挂怀了,再高超的医术也不是万能的。人有绝症,神仙也无力回天。”
“如果真是绝症还好。但这次……唉,其实以前也遇到过,什么也没有做错的人受了足以毁掉一生的伤害。刘叔的女儿小雁是个绣娘,因为生得美貌,被一个臭名昭著的无赖缠上了。他在小雁去绣阁和回家的路上多次跟踪骚扰,什么污秽下流的话都说了。小雁忍气吞声了很久,这次打了他一耳光,他竟然……”
苏棠低头深叹,一双秀眉几乎拧在一起,似是对小雁的惨状心有余悸。杨戬并未追问,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苏棠抬起头来,一字一顿说得艰难:“他砍掉了小雁右手食指和中指。”
杨戬和玉鼎都是一惊——这两根手指就是绣娘的命,这个女孩子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技能,又做不了重活伺候不得公婆,连靠婚嫁保障后半生衣食都难,这凶徒何其残忍狠毒!玉鼎一把拽住苏棠衣袖,急吼吼地问:“那伤人的无赖呢?”
“已经被官府收押了。人间律法对伤人致残几乎是按杀人罪判处的,何况他调戏小雁在先。可是一个十八岁姑娘的一生就这么毁了,他几条命够赔的。而且……小雁遭此伤害,还有一群嚼舌根的说她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被缠上活该,说好人家的姑娘怎么会惹上流氓无赖,甚至说保不齐是她和凶徒‘小两口’闹别扭闹大了而已。”
苏棠越说越怒,另外两人也是越听越两眼喷火,玉鼎真人跳起来想冲出屋子及时被杨戬拽住了。
“徒儿你拉着贫道干什么?唉,别拽了,贫道坐下来就是。我出去澄清谣言也没什么用,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杨戬试图安慰苏棠:“以你的医术和法力,她的手指可以接上吧?”
“是可以接上,和孙思邈为六叔接手臂的方法差不多。我把她断指的骨骼血脉经络都接好了,但是她还要经历漫长而痛苦的恢复过程。蜀绣针法有上百种之多,极为复杂。刘叔家里还有小雁此前为官家绣制的服饰和屏风,针脚齐整,紧密柔和,可谓华美细腻、巧夺天工。她的手指接上了,但能不能有以前的绣工,我并无把握。”
杨戬再清楚不过她所言非虚。作了几千年蜀地川主,岂会不知蜀绣穷工极巧,瑰丽生动。又怎会不知蜀绣有今时今日离不开无数平凡的绣工几百年如一日的付出。眼见身怀绝技的人再难以针为笔、以线为墨绘出瑰伟,不能怪苏棠难过至此。
苏棠面前的汤一口未动,倒是桌上的瓷兔摆件被她握在手里转了又转:“她这是遇到了我,一个有点儿法力又有接续断肢经验的大夫。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由于别人的恶行致残甚至丧命,还要承受那些恶毒的流言蜚语。好像遭受无妄之灾不是因为有穷凶极恶之徒的存在,而是因为自己才是作恶之人。”
天已入暮,桂魄如鉴,耳边响起疏疏落落的蛩声,暗云微度的天际几点暝鸦渐远。杨戬明了苏棠的怅然,无论是人是妖,是鬼是仙,经历的岁月再漫长,看尽沧桑乱世,看过山川空形胜、高城变古垒,也仍然会在某个时刻哀叹人世多艰,他人的悲欢喜乐常让心事如碧海潮生。
“小棠,你想想在这件事里你能做的是什么?为她接好手指、做好以后的恢复,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言语侮辱时帮她骂回去,对吗?”杨戬紧握着苏棠肩头,目光柔和坚定。
苏棠注意到杨戬改了称呼:“我小吗?好吧跟您比是小一些,而且您是师父,这么叫也对。我确实只能做一个医者该做的事,不能仰仗自身武力私惩凶徒,毕竟三界各有秩序。”
“能做的都做了,其余的就与你无关了。为师和你一样,向来不信天道信自己,可是为师也有过不能左右结果的时候。在无法改变时,把自己交给时间,未来的你会和现在的你握手言和。”
“可是我想改变……”
杨戬推了一下苏棠面前温度正好的汤,示意她不要辜负了玉鼎真人好意,随即提出之前他们因愤怒而忽略的:“那现在还有能改变的——小雁的父母与街坊邻居相处还算和睦,小雁在官家绣坊做绣工也有年月了,按理说她周围的人对她是了解的,也没有什么仇怨,怎么会刚一出事,有关她的恶毒流言就传遍大街小巷?”
“您是说有人在幕后操纵这些?”苏棠从善如流地喝了一口汤,玉蕈和鸡肉的浓香让她心情好了些,脑子也转得快了些。
“下界历练的神仙在真君神殿都有备案,行踪为师基本掌握,在灌江口的为师当然也知道。你还要给小雁复诊做恢复的,下次为师和你一起去,说不定能遇到‘老朋友’。”
他们都没想到与这个“老朋友”很快就相见了。
杨戬第一次见到面对病人时的苏棠。他知道苏棠爱笑,尝到了美食会笑,看见可爱的小动物会笑,武艺有了突破也会笑,可她对病患的笑和他平素所见又有不同——和暖,恬静,却又带几分坚毅,如春水绕城,又似山岳临风,任谁看了都只觉心安如归乡。
“注意一个月内不要弯曲手指,一个月后可以试着恢复活动,刚开始会对痛和冷热都非常敏感,要坚持住。想恢复正常行动怎么也要半年,神仙也缩短不了这个时间。”苏棠查看着小雁皮肤的色泽和弹性,对接续好的手指状态十分满意。
“苏姐姐,我知道……遇到您这样的神医帮我接上手指,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该再有别的‘贪念’。可我还是想知道,我还能绣出这些吗?”
苏棠和小雁一起看向墙上挂着的绣件,两人都是神色黯然。精细复杂的活计,指尖分毫之间的控制过于重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事情太多,没有一个负责任的医者能在这时说出豪言壮语。但是,做不出承诺不意味着不能说些什么让她心怀希望继续走下去。
“有些事情的结果是大夫知道的,但太多的事,大夫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小雁以前是个好绣娘,以后还是不是要看你自己的。你拼尽全力去做了,右手的能力就算大不如前总不会太差,何况你还有左手。即使真的再也拿不起针线了,你还可以把技艺传授给小绣娘和小小绣娘们,蜀绣是蜀地的骄傲,你们也是。”
杨戬赞许地看着苏棠,也看到一些身影逆着时光的长河悄然而归,与眼前恬静温柔的女医者无言相叠。那是齐心协力治理弱水时的那些人,大概是一生中除了父母尚在时最好的时光。
“苏姐姐,还有一件事:为什么只有我惹上了这样的恶徒呢?我没有勾引谁,没有做什么不三不四的事……”
提及可能无法再做绣娘时都没有哭的小雁,眼泪倏地满了眼眶,继而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刘叔也抹着泪抱住了女儿。凶犯手中的刀割的是肢体,人言为刀伤的是人心。
杨戬在小雁病床边单膝蹲了下来看着她的泪眼:“你没有错,错的是伤害你的人。心怀恶意之人并不欺凌有错处的人,而是欺辱弱于自己的人。至于说女子抛头露面就如何的,你看你苏姐姐是大夫,你是绣工,一个悬壶济世,一个传承蜀地绝技,深居闺中的女子怎么可以比拟?令尊找你苏姐姐治缠腰龙的时候,想过女大夫出门是不守妇道吗?”
小雁破涕为笑,刘叔也有了打趣的心思:“杨公子说话虽然不客气,但有道理是真有道理。话说杨公子这师父能不能不要只教苏大夫武功,也教教她做饭啊?别做出来的饭菜总像药啊。”
苏棠以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杨戬,几分震惊,几分懵头。杨戬若无其事地回应她:“你拜师的第一天,你师祖就跟为师说了:灌江口有传言‘苏大夫什么都好,就是熬药像做饭,做饭像熬药,如果不是病得起不来千万别住她家里’。现在知道为什么你师祖不同意你下厨了?”
“我……我什么时候做饭那么可怕了?就是普通的江南家常菜而已啊。这都谁说的啊,下次给他们开些最难下咽的药。” 苏棠欲哭无泪,把传她坏话的病人腹诽了好几遍。
“这就是了。你在川蜀之地让病人忌辛辣,跟要他们命差不多。”
杨戬说完,刘叔和小雁都频频点头,还哀怨地盯着苏棠,让苏棠差点儿以为真的对不起他们。
“小雁你给我记住了,不能吃辣,不能吃辣!我是有法力,但接上断指也不易,不许把我的成果毁了。”
“姐姐别这么生气,我忍几个月。我明白您要说什么——又不是活不长了以后吃不到辣了,忍过这几个月随便你。”
小雁学苏棠痛心疾首嘱咐病人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杨戬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