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去了，想看他们在老道这儿看。”
元始天尊淡漠地挥手，空中一片清波荡漾，波净风平后水镜浮出。玉鼎真人强迫自己看向镜面，只这一看，就如镜中的杨戬一样泪流满面。
苏棠气息奄奄地卧在杨戬怀里，垂在一边的手臂已是蓝紫遍布，以至竟找不到魔刃所刺的伤口。杨戬的泪水一滴滴打在苏棠苍白的脸上，伴着近乎抽噎的话语。
“小棠，你不是说魔界的毒你能解吗……你几时学会了撒谎……”
“师父，不要难过……”苏棠勉强睁开眼睛，却发觉视线已不似平素清晰，趁杨戬的面容尚且真切，费力地扬了扬嘴角，想抹去脸上和额上杨戬的泪滴，却已没了余的力气。
“父亲，母亲……我修得仙境，却不得不看着至亲至爱之人离我而去，这一次，终于换我走在我在意的人之前了。”苏棠庆幸自己是神仙，只要元神未散，哪怕已在生死边缘也可言语流利，在最后的时光大可道尽此生心事。
那我就要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离去吗……杨戬眼前闪过倒在血泊中的父亲和兄长，还有十日凌空时燃烧的母亲，责怪苏棠的话却说不出口。轻轻拭去她额上的泪水，满眶水泽却无法抑制地再次漫出，大颗的泪珠重又落下。
“我走之后，师父一定多想想我的不好。我……干的坏事应该还是挺多的，练九转玄功打碎了灌江口所有的细瓷鸟兽，长公主留下的花圃被我祸害成了菜地——全是绿叶，开不出花了……还有下厨，做不好川蜀菜就打灶王爷……”
“可是这都是你的好啊，小棠。未收徒时，为师未曾想过有一天要为人师，更没想过第一个徒弟就是个带艺拜师的姑娘，可当时就莫名地自信，觉得一定能教好这长歪的庄稼。后来我才懂，当初自信的原因无非是知道她歪掉的是功夫而不是心。说来可笑，杨戬也曾杞人忧天一样地提心吊胆——小棠作为徒弟未免太完美，刚直果敢，不惧生死，却又聪慧、乖巧、勤谨、知书识礼，这和师门传统太不像了，若哪天她闯了祸，一定比为师自己比哪吒兄弟更名震三界。可是我……等不到小棠闯出滔天大祸了……”
杨戬握着苏棠的手，不敢继续说下去——他们都知道魔毒噬体的结果是神魂俱灭，他连期许她来世作天作地的机会都没有。水镜之外，玉鼎真人涕泪纵横，满脸乞求地对着元始天尊扑通一声跪倒。
“师尊，弟子修行几千年未曾求过您，如今弟子求您，用火玉灵芝保住丫头魂魄。”
天尊平静地瞟向玉鼎：“火玉灵芝乃本门至宝，在昆仑绝壁生长三千年方可成熟，何以用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四代弟子身上？”
“弟子求师尊救下苏棠，弟子愿意用自己性命换丫头神魂不散！”玉鼎咣咣地叩头，不顾额头很快青肿一片，却只听玉座上雪发银须的老者一声冷笑。
“贫道早知晓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比你这两个孩子更重要，但你打错算盘了，你的命对贫道没那么重要。”
“弟子扪心自问，数千年来对师尊始终恭敬守礼、悉心侍奉，师尊究竟何故如此无情？”
“人鬼妖仙皆有命数，天道不可违罢了。与其对人情深义重，待到他日生离死别时锥心断肠，不如最初就作高山积雪千年不化。是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道愿意跟你说这么多已经是看在几千年师徒情分上，好好看着你徒弟徒孙最后的时日，莫要再纠结什么火玉灵芝火坑灵芝的。”
玉鼎擦干了眼泪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相处千年却只若陌路的天尊，就走近水镜不再移开目光。背后响起悉悉索索的声响，许是天尊又在摆弄前些日子从灌江口采摘的花木，不过玉鼎已是听而不闻了。
转眼已是苏棠被魔刃所伤的第三天，锁骨处的肌肤不再宛若凝脂，而是微微显现半透明的色泽，似雾花遍布的冰面一般衬着裙衫水蓝绣白梅的领缘。玉鼎早就不再啜泣不止，只是盯着水镜时仍旧颓然。
“我天，原来丫头仙骨上的冰裂纹长这样啊。这次终于不用杨戬拿天眼看了。”愈发透明的皮肤让骨骼的形貌无可遁迹，玉鼎第一次看清了折磨苏棠千年的冰裂纹，百感交集之下一声苦笑。
“不难过了？”天尊对着玉鼎的背影发问。
“如果丫头怎么都要离去，贫道保不住这个孩子，能做的就只有想法让另一个孩子尽快走出来。”
“可算想明白了？注定魂飞魄散的反正管不了，那就竭尽全力管活人。”天尊继续翻动着海棠树的木料和一篮色彩香气仍如初摘的海棠花朵，“瑶姬种的这些花木，美艳是真美艳，木材吗……一言难尽，但也不是不能用。”
“师尊怎么想的？黄杨、红松、梧桐……哪个用做木工活不比海棠合适？诶？这花是丫头存着用来调香粉的，师尊要它们做什么？”
“终于舍得看老道了？哦，不对，你是为了看苏棠的花朵才回头的，不过念你徒孙神魂陨灭在即，老道不与你计较了。”
玉鼎转头长叹又望向水镜，眼睁睁看着孩子离开无异于慢刀凌迟，但他依然强撑着多看一刻是一刻。苏棠的声音忽然穿透水镜传来，这回连一直摆出事不关己之状的天尊也为之侧首。
“杨戬。”
“嗯？”听她直呼自己姓名，杨戬有些诧异，却不觉无礼。
“我对你撒了谎。我并非不想嫁人，只是我想嫁的人，是你。”
“好。”
“你说好？”
杨戬垂眸浅笑：“是真的好。我早就想过，与其担心哪户倒了几辈子霉的人家做了你婆家，见天被你折腾得天翻地覆，不如杨戬自己娶了你，往后时光相伴而行，闲来品茗折花、论剑赋诗。”
“你……”苏棠急切地攥住了杨戬搭在自己肩臂上的手，“原来你是怕我未来婆家三天两头来向你告状……”
“我何时有此担忧？你一定会把他们收拾得不敢来告状。再说已经到了这时候，你回溯过往朝朝暮暮，尤其是我们为躲避截教提亲跑遍三界的这段时日，杨戬的心意你应该明白的。”
“那你不要哭啊……”苏棠听着杨戬哽咽的声音着急地劝着，自己的眼泪却倏地流了满脸，唇角继而扬起显眼的弧度。将融的雪花一样的面容，虚弱的笑在杨戬和玉鼎看来竟比以往更为明艳。
“这一生，做过师徒、挚友、兄妹……只是还没来得及做夫妻。也许余元第一次问我们愿不愿意接受余化，我不该说我并非嫌弃余化只是谁都不想嫁，而应该毫不避讳地告诉他我已心有所属。可惜那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或者说我没有勇气面对……面对自己的真心，只想让有些情愫有些愿景，在还没开口时就平淡而终。”
“小棠，现在说出来也不算晚，总好过魂飞魄散之后徒留杨戬一人叹惋。”杨戬任由苏棠攥着自己一只手，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额头——已感受不到多少温度了，仙体陨灭时和凡躯一样，体温终将随着渐缓渐止的心跳归于冰冷。
本已决定“只管活人”的玉鼎真人再次放声大哭，苏棠到灌江口以来几人的欢歌笑语和兵戈血泪穿梭交错，似要将心撕扯成齑粉。
元始天尊长出一口气，命白鹤童子取来了火玉灵芝，麻利地把这起死回生的灵药和满桌木料花朵一起塞进了一个巨大的麻布包袱，又一掌拍在玉鼎后背上——
“还哭什么？跟老道走啊。”
玉鼎茫然地看着天尊如赶集老农一样背着一个半人高的麻袋：“师尊，您这是？”
“去救人啊！先用火玉灵芝为你宝贝徒孙驱毒固魂，再用瑶姬留的这棵树为她重塑肉身。这么看着老道干什么？她那副身子留着只有遭罪的份儿。别磨蹭了，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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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从一开始就是想救丫头的，不过是在等待时机。”
玉鼎真人远远看着杨戬施法让苏棠的神魂与海棠木所塑之身缓缓契合，对元始天尊流露出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埋怨的神色。
“老道临时找的不救她的理由你也信，笨得黄龙都甘拜下风了。火玉灵芝再如何珍贵，只要不救人也就是棵草，用你徒孙的话说就是棵大蘑菇。”
“是弟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倒谈不上。你若不信老道冷血无情，老道还要恼恨自己演得不真。此番生死大劫，你这两个孩子可算不用再当心事难言的苦命鸳鸯了。老道就知道，不到真的生死相隔、参商永错，他们再如何彼此心如明镜也不会说出来。玄门之规、世俗之礼、旁人之议，他们顾忌的东西太多了……只是这一切，在生死面前尽是草芥。”
玉鼎何尝不知天尊说的只是最浅显的道理——生死之外无大事。这三天里他的心力交瘁不逊于杨戬，但他也明了，若非天尊沉住气在最后一刻才出手相救，他怕是还在纠结“徒孙变成徒弟媳妇”会招致怎样的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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