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如当年一般，往山中临溪石上一坐就开始念叨。
哪怕身旁空无一人，她也能对着山灵讲得头头是道。
蓝无虞初见山中仙人时才十五岁，那日她至眉山除祟，住在阿爹外祖家中，闲暇无事之际却在临汀山上见到一抹虚影。
自那日起，她便每日都来。
山中人虚渺不清，她问了许多人，都说不曾见过。越是找寻不到，好奇心就越重。
后终在某一日见到了。
她与仙人皆立于山间，仙人缥缈似幻，目中犹甚深海。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前辈你是这眉山的山神吗？”
“都说深山之处必有仙人踪迹，看来倒不是诓我。”
蓝无虞自小在父兄叔伯娇养下长大，云深不知处上千家规尚不束她，性子自是十分跳脱无羁的。
不过匆匆见过几次，她便敢直言相问:“仙人可愿入赘我家？”
仙人被他问得愣神，想也是没见过如此直率的姑娘。
“我阿爹是云梦江氏宗主江晚吟，大家之长，我乃他独女，日后也是要当家做主的，若你入赘我家，我阿爹定不会委屈了你。”
小姑娘发上的铃铛随风轻荡，叮当叮当。
蓝紫渐变的襦裙由裙角处向上，绽放着朵朵靛紫的莲花，大概是她有两个父亲、顶两家之姓的缘故，她的衣裙之上多是每朵紫莲旁环绕着蓝色的云纹，衣襟随风轻舞时，像极了山间的精灵。更似百年前那个还未化形时只会欢快的唤着“前辈”的那个虚影。
情之一字大概是最磨人的。
上清自百年前起就与虞初安、项予安相伴，予安由乱世中生，经历过种种变故，心中自有挂念的人。
初安由天地孕育，未经人事，不知世故，天真纯澈得紧，又是个事事好奇的活跃性子，不似予安稳重，总让人挂心。
慢慢的，这挂心就变了味。
器灵不懂人间情爱，清贵的仙人又不忍将这无忧无虑的灵拉入凡尘。
时光流过，变故接连而来。仙人一而再再而三耗损自身之力，本该早早到了的神劫至今还尚无踪影。
仙人也不急，只静静待在眉山之中，遥遥看着那个小灵重新长大。
心之所念，不扰不见。
只是没想到他的小灵又找了过来。
蓝无虞在眉山一待两年，父亲兄长谁也劝不回她，认定了就非要将这眉山仙人带回家中入赘不可。
小姑娘一天天长大，身体里的元灵也与肉身灵魂融合得越发融洽。虽没有旧时记忆，却也真正成了虞初安。
蓝无虞，虞初安，本也是一个人。
17那年，姑娘最终被阿爹带回了家。
缘由是仙人历劫，不可侵扰，更马虎不得。
也是到了那天，蓝无虞才知道自己阿爹与上清仙人原是认识的，小姑娘高高兴兴就跟着阿爹回了家。
认识的，那阿爹就更不会阻拦仙人入赘了。
奈何心有杂念，仙人渡不了神劫。
唯恐扰了小灵这一世的修行，上清自出关便下山入了云深。
见江澄那天，如当年剜肉铸身，天光昏沉。
二十几年前，上清亲手将他的小灵送了江晚吟。
二十多年后再度至云深，是为了请江晚吟出面断了他与小灵的情缘。
于仙人而言，到底是顾虑太多。
他怕行之踏错一步就会毁了虞初安的登仙之路。
原想着自己会看着他的小灵平安顺遂的度过一世，终老之际能借四大家族之力顺利登仙。
只是他忘了这姑娘这一世被江晚吟那些人惯得比从前更娇纵了不少，比养在他身边时胆子更大。也更洒脱。没人能奈何得了她。
一个姑娘家，单枪匹马敢上眉山向仙人逼婚，天底下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我阿爹刀子嘴豆腐心，从不逼迫我与哥哥。”姑娘独坐在临溪石上，哪怕跟前没人，也自顾着念叨:“你与我阿爹大概交情不深，一点也不了解我阿爹。”
上清与江晚吟本也没有交情，若不是那个器灵，大概也不会相识。
“我阿爹这人，嘴上从不肯吃亏，说出的话也大都是难听的。”姑娘细数过往，“他从未说过爱我，只骂我性子跳脱，不如哥哥听话，时常拿我没办法。可我从小就懂，我阿爹急言令色之下是颗柔软的心，他从来舍不得我与哥哥受委屈。”
说到这，姑娘大抵有些难过了，只听她垂首道:“女儿家的婚事那么重要，选错了便是一辈子的苦难。我阿爹头几年不曾逼我，便是不愿将我嫁与我不喜欢的人。”
“那年我书信回家，你大概不知我写了什么。”
“我与阿爹言明要把你带回去入赘。”姑娘苦笑:“我阿爹明知我心有所系，却纵着我在眉山待了两年，便已是表明了态度。”
“如今突然逼婚，大概也是你与我阿爹讲了什么吧。”姑娘神色莫名，“我阿爹这人，从来藏不住心思，他急言令色斥责于我时，眼里是抹不尽的悲伤。我不得喜欢，我阿爹大概比我还更加难过。”
四周一片寂静，姑娘抬头看了看，失望道:“我于生辰宴上出逃而来，只想问你一句话。”
蓝无虞从石上起身，看向山间，“前辈对我若无心，那两年间又为何要纵着我护着我？”
“蓝无虞生在四大家族，从不是个蠢的，我父亲兄长教于我的，我叔叔伯伯族中兄长念于我听的，我游走多年所见所识，我有那份自信确认前辈对我的心思。”
若不确定，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会违逆父兄在眉山一待两年。
若不确定，她云梦江晚吟之女，又怎会如此。
“不出几日，我父兄必来寻我，若前辈还因着世俗不愿见我，那自此就当我与前辈不曾相识。云梦江晚吟之女，到时与前辈再无关系。将来莲花坞大喜之时，也不必前辈前来祝贺，往后岁月蓝无虞哪怕嫁于贩夫走卒郁郁一生，也与前辈无关，请前辈到时勿要前来相劝。”
蓝无虞几个兄长从各方找来时，上清也未曾出来相见。
金如中速来护短，小表妹又是他从小带大的，得知蓝无虞在山中待了半月都没得到一个字的回应，气得他将眼前的石头连踹了几脚，拉上小表妹就要走。
蓝无虞失落的环了眼四周，自言道:“我阿爹不会舍得将我嫁于贩夫走卒，他大概会细细为我挑一个家世不如我，人品相貌过得去，日后必定不敢薄待于我的。或者在我的一众师兄弟和族亲兄长之中挑一个出众的。又或者，阿爹见我伤心，舍不得逼迫于我，不再为我相看人家，纵着我在流言蜚语中独身一辈子。”
“这些，都与前辈无关了。”
江家少主回家当夜，规规矩矩给两个父亲磕了个头就自行前往祠堂跪着去了。
无人罚她，她阿爹本气得一肚子的火，谁料被她这一跪，就又心疼了起来。
本来天不怕地不怕，平日嬉闹起来能把屋顶给掀了的人，如今沉默寡言，两个当爹的都不好受，又束手无策。
江家少主回家的第四天，金家二公子忍无可忍又跑了眉山一趟。与他一同前往的，还有聂家老二，聂舣。
第六天，散仙上清亲至云梦莲花坞提亲，求娶江宗主爱女。
至于山中那两日发生过什么，除金如中和聂老二外，再无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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