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结束了……终于。”清染瘫坐在地上，再没有一点力气。因为失血过多，她的眼睛早已看不清四周的景物，耳朵也好想被什么蒙住了一样听不清声音，四肢都不受控制的颤抖。清染低下头闭上眼，现在她想做的就只有在这高处的风中静静的坐着。

“清染！！”杨戬的声音从山下传来，就算相隔很远，就算自己的听觉差到极致，清染还是听得真切。清染重新睁开眼，透过那烟尘雾气，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就好像初见时，她伸着脖子想要透过人群一睹灌口二郎的面容一样。

“真君……”烟尘渐渐沉淀飘散，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杨戬正站在树顶，同自己一样微笑着。

“啊！”忽然，清染腹间传来猛烈的痛感，视线里那树顶杨戬的表情也从微笑凝固成了惊愕。清染将目光移向自己的腹间，那满是鲜血的方天画戟，枪头深深埋在自己的血肉当中。

枪头一拔，鲜血奔涌，清染失去平衡向身后的断崖倒去。感觉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不见，劳累也一扫而空。风自下而上吹拂，好像想要把她托住，视线中出现自己向上飞舞的鬓发，好像在挣扎着不愿坠落。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清染望着那泛白的天空，眼前开始闪过过去的种种画面。自己曾躲在山洞里，又冷又饿的等着暴雨停息；也曾遍体鳞伤，窝在树洞里掰着手指祈祷天明；还曾因偷别人的猎物充饥而被追杀，逃了不知几天几夜；当然，也曾参与大战，不停息的挥刀直到筋疲力竭。就这样回顾自己单调的过往，无数次接近死亡，无数次死里逃生。每每看到朝阳升起的片刻，那寒夜里的苦楚也就都能忘却。唯有这一次，清染真切的感受到，是真正的死亡正在临近。体温随着飘洒的血液流失，浑身都在慢慢变得冰冷。只有真正触及死亡的时候，恐惧的感觉才开始蔓延。

“谁来……”清染的眼前开始蒙上灰黑的阴霾，刺骨的寒冷袭来，无处躲藏。这感觉就像是回到了那个被遗弃的夜晚，在冰天雪地里孤独无望的游走，好像即将痛苦的结束一生。

“清染！”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紧接着清染感觉有人将她打横抱起。眼前的鬓发改变了飞舞的方向，冰冷的身躯也触及到了极致的温暖。清染抬眼，那近在咫尺的面容，正是杨戬。鼻尖一酸，落下眼泪。

杨戬将清染接住稳稳落地，附身坐下，将清染搂在怀里。她衣襟上的血痕触目惊心，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还没有停止流血，腹间的皮开肉绽更是惨不忍睹。

“清染？！”沉香也跑了过来，看见遍体鳞伤的清染，不敢相信。清染顺着声音偏过头，模糊间看见沉香跪坐在自己身边，总是凶凶地看着她的那双眼睛，眼眶里也开始不受控制的闪烁出泪光。

“对不起……对不起！如果我能再有用一点，如果我能再强一点，如果当时我快点醒过来，我们就能……”沉香越说越激动，泪水顺着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流下来。

“清染，你等着，我去把那个没死透的给杀了！！”沉香胡乱的抹掉了脸上的泪水，提起匕首便开始在那峭壁上攀缘。峭壁上的石块松动，沉香刚踩上去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杨戬看着怀中的清染，根据她身上的伤口不难判断，大概在两人还在战斗的时候，清染就已经放弃用法术为自己止血疗伤，将全身的气力都用来和殷郊对抗。就算她最后没有中这一刀，就算现在自己为她输送法力止血，恐怕也已经是无济于事。杨戬瞳孔微颤，内心的最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喷涌而出。自己的两位至亲仓促的离开他，总是回想起那些往事，时不时怨这世道无情连道别的时间都没有留给自己。而现在，又一个人要离去，自己却依旧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所剩不多的生命从自己的指缝流走。杨戬张了张嘴，他也想像沉香那样说点什么，或是道歉，或是道别。脑袋里有许多想说的话，却感觉像是有人锁住了自己的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真君，你大概不记得了，其实我们很早就遇见过……”清染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语气却温柔。

“我记得，我都想起来了……”杨戬赶紧点了点头。

清染听罢先是微微一惊，随后表情舒展，温柔的看向杨戬。

“要怎么做，才能与你相遇？要怎么付出，才能让你看我的眼神，与看那万物有所不同？”泪水从清染的眼眶中奔涌而出，虽然说出来的是问句，但好像她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杨戬望着清染的眼睛，她闪着泪光的眼眸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杀身之人的憎恶，唯有对眼前人的不舍。那份留恋夺眶而出，化作热泪不断的倒映出自己的模样。杨戬微微张开嘴，却依旧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不由自主的搂紧怀中脸色惨白的清染。

“真君……守护苍生不是我能做到的事情。从再次遇见你的那天，我就只想，守护你……”清染继续说着，一字一句都十分卖力，泪水也没有停止，一滴滴的润湿脸庞。

“不，对我最重要的两人都已经离开我了，你就不要再离我而去了！！”杨戬歇斯底里大喊出声，几滴热泪从眼眶中落下，消失在清染深红的衣襟上。没有经过脑海，这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话语，张开嘴就直接说了出来。

“啊……”清染有些惊讶的睁大眼睛，她清楚的看见了，杨戬那满溢着慈悲的双目中，装的是世间万物，而这一刻，自己竟不再是那万物之一。在他眸子中闪烁着的泪光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自己。

“太好了……”清染咧开嘴笑了起来，泪水流淌的更加猛烈，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在杨戬泛红的眼角。在即将接触的一刻，那只手无力的放下，清染不舍的闭上了眼，最后两滴热泪从面颊上滑落。啷当的声音响起，清染另一只手中一直握着的妖刀落地，她就这样静静的倒在杨戬的臂弯间，再没有声息。

“清染！”杨戬晃动了一下清染的身体，但她再没有反应。看着眼前平静安详的清染，杨戬只觉得心底的那团火焰已经将自己全身上下都点燃了起来。

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震颤，不用回头便知道那人是殷郊。杨戬小心的把清染放下，随后偏头向后看去。

殷郊也伤了不轻，左肩上有一道直指心脏的巨大伤口，只要再延伸一寸，便会要他性命。想必刚才还留在峰顶是在给自己止血疗伤，估计法术在战斗的过程中也消耗了不少，那伤口并没有被完全的愈合。

“新宠物不错，比你那条狗难缠多了。”殷郊手里擎着戟杆只剩一半的方天画戟，那枪头上还沾着清染的鲜血。

“沉香，退下！”杨戬先殷郊一步发现了提起匕首想要偷袭的沉香，示意他到一边去。沉香正想开口拒绝，但看见舅舅坚定的双眼，也就闭了嘴走到一边。杨戬捡起清染掉在一边的妖刀，站起身来，那在身上熊熊燃烧着的情绪让他不自觉的握紧手里的妖刀。杨戬不善用剑，自从开始做赏银捕手之后就再没碰过兵器，杨戬虽是战神，但一直以来都不喜欢杀戮和战争。但是现在，他只想用手里的这把剑，亲手了结殷郊的性命。妖刀好像也感受到了杨戬激烈的情绪与决心，开始将杨戬体内的元神引出来，金色的光芒从握刀的掌心里溢出，缠绕包围在妖刀四周。

“哼，总算看起来精神一点了。”殷郊擎起方天画戟，身后黑气凝成的法像再次出现。杨戬提刀向殷郊的面门劈去，方天画戟的利刃与法像的锋芒重合，一齐挡下了杨戬这一击。利刃相撞，两方的元神在刀剑相交的一点角逐，在空气中激起层层风暴。杨戬咬紧牙关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与殷郊和他的法像角力。锋芒相接处，元神的碰撞闪耀出刺目的白光，在这白光的照射下，杨戬的脑海里逐渐开始不受控制的浮现出一些关于‘以后’的事情。

“如果还有以后，你会选择继续在山里修炼，还是跟着做逍遥的赏银捕手？”

“如果还有以后，或许我有机会坐在你的不远处吹着口琴仰望星空，那时候修炼完后的你看见我会是什么表情？”

“如果还有以后，或许我和沉香有机会找你切磋，那时候会是谁输谁赢呢？”

“如果还有以后，或许我有机会载着你在云起云落间翱翔，那时候你又会是什么心情？”

“如果还有以后，或许我有机会和你一起看朝阳升起，金光乍现的刹那，你的心里会想起什么？”

“如果……”

“如果还有以后……”

“或许我有机会做许多事情。”

“有机会看到你的各种情绪。”

“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早点脱困……”

“如果那个时候我选择去救你……”

“那你……”

“是不是才能有所谓的‘以后’。”

幻想到这里戛然而止，泪水浸湿了眼眶模糊视线，耳边呼啸的刀气也安静了下来。在朦胧之间，杨戬好像看见身前的白光里开始浮现出一个人影。人影渐渐清晰，是身着黑衣的清染。她正微笑着，望着自己。那温暖又熟悉的声音，也开始回荡在耳畔。

「如果我也能为这万物苍生而死，该有多好。」

清染的笑容加深，缓缓闭上双眼。

「守护苍生不是我能做到的事情，从再遇见你的那天，我就只想守护你。」

清染向后倒去，白光撕裂黑色的幻影，清染的模样消失在眼前。

“为什么……你也是苍生之一，为什么我却没能守护你！！”杨戬目眦尽裂，喉咙深处爆发怒吼。双手使出巨力，妖刀上劈出刀气将那染满鲜血的方天画戟劈了个粉碎，耀眼的金芒不受任何阻止的向殷郊的面门冲去，顷刻间便让他灰飞烟灭。那刀气并没有在此停下，而是裹挟着杨戬燃烧的情绪一同向远处飞去，地动山摇，远处一座山峰被削去化作一地尘埃，那刀气才终于停下消失。

杨戬喘着粗气，表情也稍微舒展开来，他感觉身上燃烧着的情绪好像熄灭了，一切又归于最初的平静。但不知为何，心底涌出强烈的空虚感，渐渐将自己淹没。

忽然，身后有金光照来，杨戬回过身，是朝阳升起。温暖的阳光穿过云层，透过薄雾，无形的光也在空中有了形状。一缕缕照在身上，没有烈日的炙热，只带来若隐若现的温度，那感觉就好像是被拥抱之后身上留下的余温，让人倍感珍惜。迷雾山上的日出是绝美的景色，而最爱看日出的人却化作一抹血色消失在黑夜之中。

正看的出神，手里的妖刀却嘣的一声碎作一地碎片。杨戬弯腰蹲下，看着这一地碎块有些不知所措。妖刀不愿再易主，完成使命之后跟随主人而去。再抬眼看向清染，日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还是微笑着，宁静又安详。

据说，那一战之后，杨戬去了一趟岐山。

据说，在岐山待了几日之后，他继续做赏银捕手。

据说，从前杨戬总是喜欢仰望满天繁星，俯瞰万家灯火。

据说，那一战之后，杨戬开始时不时看天边泛白，眺望红日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