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民国十四年的春天,院里的桃花开得正好,我家来了一个比桃花还娇艳的女孩子。她穿着裙摆镶着蕾丝的很华丽的粉红色裙子,用了洁白的丝带束着盈盈一握的腰,一头拳曲的金发,眼睛是大海一样的碧蓝色,水汪汪的,像个洋娃娃,漂亮得不像话。
她讲一口夹杂着英文单词的很不地道的中国话,她说自己叫从英国来,因为父亲在酒馆捅了人,怕人家来寻仇,将她送来中国的朋友家里避避风头。
她不用上学,每天在我家的院子里闲逛,折一枝桃花别在耳后,用鸽子羽毛逗着家里的小白猫玩。
我从学堂回来,就坐在桃树下捧着一本诗集轻声诵读。她坐在我身边很陶醉地听。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好美!”她海蓝色的眼睛泛着光,“可不可以教我读诗?”
于是我念一句,她念一句,在树下一直坐到黄昏。
正是初春乍暖还寒时候,院墙一隅方缸下残雪未化尽,锦鲤在凋败的碧荷间穿行。寥寥散散的春色晕彻湛蓝清透的天空,将云朵浣洗成纯粹的洁白。春光与穿堂醺风撞个满怀,闹得满园桃花香。
只是看着她指着一行行诗句的冰雕般的纤纤玉指,耳边回荡着她稍显生涩却清丽灵动的诵读声,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了。
不觉地,春天快要过去了。
这天我下了学像往日一样朝桃树下走,却在院子拐角迎面撞上了她。
她白皙的脸红得像一只苹果,裙摆淡粉色的蕾丝花边上沾着零散的泥点。
“你干什么去了?”
“我翻到墙头上坐了半日。”她的声音透着兴奋,“外边好生有趣,好多好多人走来走去。”
诚实地讲,除了同父亲母亲一起坐轿子出门,我几乎从不独自离开院子。
我不禁有些心痒,便跟着她去了院子东侧那堵低矮的墙。
“快点,”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拉你上去呀。”
我满怀希望地抓住她纤细的手,一只脚刚踏上墙边的青石,重心转移的一刹那——
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我……上不去。”
我忘了我缠着一双三寸金莲样的小脚。趾骨尽断,是一双病态的、残破不堪的脚。
原来我是注定走不出这深宅的。
我曾以为自己窥见了从暗淡苍旻中透进的光,如今却发现,即使是光影之间的罅隙也是黑洞洞的。
因为那光明根本就不属于我。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忽然想起前些天随父亲下扬州拜望朋友,出院门时听到不远处几位穷人家的女孩子看着我悄悄议论:
“能穿上这样好看的衣服,怕是日子也过得没有什么遗憾了。”
或许,或许,我突然想,我的命运就是佛桌边燃烧的红蜡,火焰向上,泪流向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