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窗台时,总能看见对岸坡上的玫瑰。起初是星子似的几点红,藏在野蒿里,风过时,花瓣颤得像蝴蝶停在草尖,连香气都带着分寸,飘到河这边已淡成缕若有若无的甜。
那时总爱趁晨光未烈时渡河。露水压着花瓣,每片瓣尖都挑着晶亮的水珠,阳光斜斜扫过,整坡花便像被撒了把碎钻。花枝是疏朗的,新抽的绿茎努力往上探,却懂得给同伴留些空隙,让风能穿花而过,摇落几片粉白的瓣,轻得像叹息。连蝴蝶都带着矜持,在这朵花上停片刻,又蹁跹到那朵,仿佛知道再多停留,便是对这份疏朗的辜负。
变故是从一场反常的暖冬开始的。没有落雪,雨水却格外稠,像化不开的蜜,日夜浸着花根。再去时,整坡的绿已经疯了。新枝像被看不见的手拽着,蛮横地往高处窜,旧枝被压得佝偻着,却仍在拼命抽新芽,枝桠间的空隙被填得密不透风,连阳光都得费力地挤过缝隙,在花瓣上投下破碎的光斑。花苞挤在一处,晚开的要从早开的花心里钻出来,瓣子被挤得卷成筒,或是斜斜地豁开道口子,露出发黑的花芯——那是被闷坏的生机,像句没说完就哽在喉咙里的话。
香气也变了。太多的甜混在一起,竟酿出种发腻的腥气,浓得化不开,贴在人皮肤上,像层洗不掉的黏汗。蝴蝶早不见了,蜜蜂也来得少了,偶尔有一两只钻进去,半天也挣不出来,翅尖沾着太多花粉,飞得跌跌撞撞。有次看见只白蝴蝶,被缠在交错的花枝间,翅尾被刺勾住,扑腾得累了,最后就那么僵在花堆里,翅膀上的磷粉被花瓣蹭掉,露出半透明的翅膜,像片被遗忘的碎玻璃。

昨夜下了场暴雨。今早站在河边,对岸的红已经塌了。疯长的花枝撑不住过重的花团,成片地伏在坡上,像被揉皱的锦缎。折断的茎秆渗出暗红的汁液,混着雨水汇成细流,把坡底的土染成片褐红,又被冲刷进河里,晕开淡淡的血色。高处未倒的花还在开,却开得狰狞,花瓣互相撕扯着,有的瓣尖焦黑,有的被压得只剩半朵,像群在绝境里强撑着笑的人。
风过时,再没有细碎的落瓣了。整坡的花在摇晃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无数根茎秆在断裂前的呻吟。香气浓得发苦,飘过河来,竟让人想起久闭的粮仓里,陈米受潮后散出的霉味。
忽然想起祖母侍弄的兰。她总在新芽冒头时掐掉些,说“好花要懂留白”。那时不懂,如今望着对岸那片泛滥的红才明白,真正的灿烂从不是挤满天地的喧哗。就像月光总要给云留些空隙,溪流总要给卵石留些浅滩,连最炽烈的爱,也该懂得在相拥时,给彼此留一寸呼吸的距离。
暮色彻底沉下来时,对岸的玫瑰渐渐隐在暗里,只剩片模糊的红,像团烧到尽头的火,明明灭灭间,透出的不是暖意,是烧尽一切后的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