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黎玥刻意保持了与吴邪的距离。
图书馆的偶遇,以及那位“三叔”带来的不适感,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虽未剧烈扩散,却足以让她心生警惕。她习惯于掌控自己的生活,任何超出预料、带有不明风险的因素,都会被她本能地搁置、观察。
然而,吴邪似乎并未察觉这份刻意的疏远,或者说,他选择了用他特有的方式去化解。
他会在她常坐的阅览区“偶遇”,抱着一摞新到的考古期刊,眼睛亮晶晶地和她分享某篇论文的观点;会在食堂排队时,自然地走到她身后,聊起某个刚公布的考古发现,语气熟稔得像多年老友。他的热情坦荡而执着,像秋日里持续不断的暖阳,缓慢却坚定地消融着冰层。
黎玥发现,自己很难真正对他冷下脸来。抛开那层莫名的背景,吴邪本身,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交谈对象。他的知识储备渊博得不像个本科生,尤其对各地风土人情、隐秘传说如数家珍,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经由他带着点少年气的语调讲述出来,总能让枯燥的史料变得鲜活起来。
更重要的是,他尊重她的界限。他从不追问她为何那天之后态度转冷,也从不越界打听她的私事,只是单纯地、持续地分享着知识与思想层面的共鸣。这种恰到好处的陪伴,让黎玥的戒备心,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松懈。
于是,当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天空飘起细密的雨丝,吴邪再次发出邀请,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时,黎玥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亮的梧桐叶,轻轻点了点头。
“今天雨不大,西泠印社那边人应该很少,正好可以安静看东西。”吴邪推着那辆旧自行车,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大部分伞面都倾向黎玥这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淋得有些湿漉。
黎玥“嗯”了一声,目光掠过他微湿的肩头,没有点破。
两人共撑一伞,走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路上。雨声淅沥,伞下的空间显得有些逼仄,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一种微妙的安静弥漫开来,不同于图书馆里的学术氛围,也不同于初次见面的生疏,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暖昧。
西泠印社坐落在孤山南麓,毗邻西湖,白墙黛瓦,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在烟雨朦胧中,像一幅洇湿了的水墨画。正如吴邪所说,雨天这里游人稀少,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廊下闲谈,更添几分幽静古意。
展览设在主楼的一间偏厅里。玻璃展柜内,几本纸页泛黄、装帧古朴的宋元刻本静静地陈列着,在柔和的射灯下,散发着跨越千年的沉静气息。
黎玥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几乎将身边的吴邪忘在了脑后。她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玻璃,仔细辨认着那些历经沧桑而幸存下来的字迹与版式。她的眼神专注而虔诚,仿佛在与时空另一端的匠人对话。
“看这本《礼记》的刻工,刀法凌厉,转折分明,是典型的浙本风格。”吴邪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认真,没有了平日的跳脱,“还有这纸张,帘纹清晰,质地坚韧,应该是廖阳产的……”
黎玥有些惊讶地侧头看他。此时的吴邪,脸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沉静与专业,眼神锐利如鹰,点评精准到位,与平日里那个说起野史传说眉飞色舞的男生判若两人。
“你对版本学也有研究?”她忍不住问。
吴邪摸了摸鼻子,刚才那点专业范儿瞬间消散,又恢复了那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家里……嗯,我三叔,他喜欢鼓捣这些老东西,我从小跟着看,耳濡目染了点皮毛。”
又是“三叔”。这个名字再次出现,让黎玥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但她没有表露,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展柜,轻声说:“不只是皮毛。你的眼光很毒。”
得到她的肯定,吴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辰。他兴致更高了,开始引着她看其他几本珍品,不仅讲版本,还穿插着这些古籍流传过程中的奇闻轶事,有些故事荒诞不经,却听得黎玥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看完展览,雨还没有停。吴邪提议在印社里逛逛。他们沿着回廊漫步,欣赏着历代篆刻名家留下的摩崖石刻和匾额楹联。雨水顺着飞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走到一处僻静的庭院,吴邪在一座小巧的石亭前停下脚步。
“你看这个。”他指着亭子一角悬挂的一块不起眼的旧木匾。
黎玥抬头看去,匾额上是用篆书刻的两个字:“洗心”。
字迹古朴苍劲,带着一种历经风雨的斑驳感。
“我小时候每次心里烦闷,或者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喜欢跑到这里,对着这两个字发呆。”吴邪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淡淡怅惘,“好像看着它们,就能把心里的尘埃都洗干净一样。”
黎玥心中一动。这是吴邪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如此私人化的情绪。她看着那块匾额,又看看身边这个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悠远的男生。他展示给她的,似乎不仅仅是他的博学与热情,还有他内心深处某个不轻易示人的角落。
这个认知,让黎玥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间又被拉近了一些。
“走吧,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吴邪很快从那种微妙的情绪中抽离,又恢复了活力,带着她穿过一道月亮门,来到印社临湖的一处平台。
视野豁然开朗。烟波浩渺的西湖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雨丝如织,湖面上升腾起薄薄的水汽,远处的山峦、雷峰塔都只剩下朦胧的影子,宛如仙境。
“怎么样?这 景色不错吧?”吴邪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像是分享了自己最珍贵的秘密基地。
“很美。”黎玥由衷赞叹。她靠在湿漉漉的石栏边,任由带着水汽的凉风吹拂脸颊,感觉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些许烦闷,似乎真的被这湖光山色洗涤一空。
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雨声,风声,远处偶尔传来的船桨划水声,交织成一曲天然的白噪音。
“黎玥。”吴邪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黎玥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不再像平时那样跳脱飞扬,而是沉淀着一种极为认真的情绪,专注得让她心头微微一悸。
“我知道我三叔那天可能吓到你了。”他直截了当地提起了那个两人都刻意回避的话题,“他那个人……就是那样,看起来有点凶,也不太会说话。但他其实……嗯,对家里人还是很好的。”
他试图解释,但措辞有些笨拙,显然并不擅长为那位三叔辩护。
黎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吴邪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家里的情况,是有点……复杂。有些事,我现在没办法说得太清楚。但是,”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跟你聊的这些,考古,历史,还有……还有我自己的想法,都是真的。我不想因为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到……影响到我们。”
他的话语坦诚得近乎莽撞,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孤勇。他没有试图完全掩盖家族的异常,而是选择了承认其存在,并笨拙地划清界限,试图保护眼前这份刚刚萌芽的、纯粹的联系。
这份坦诚,出乎黎玥的意料。她原以为他会一直避而不谈,或者编造些理由搪塞过去。
雨丝飘洒在亭檐,发出细碎的声响。湖面的水汽似乎更浓了。
黎玥的心湖,被他这番笨拙而真诚的话语,搅动了一圈清晰的涟漪。
她移开目光,重新望向烟雨迷蒙的西湖,没有立刻回应。理智告诉她,与背景复杂的人深交意味着麻烦。但情感上,吴邪此刻的坦诚,以及他连日来毫不掩饰的热情与才华,像温暖的潮水,不断拍打着她理智筑起的堤坝。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吴邪以为等不到回应,眼神逐渐黯淡下去时,黎玥清泠的声音才伴随着雨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明白。”
她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我接受”,只是表示“明白”。但这对于黎玥而言,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让步和接纳。这意味着,她愿意暂时搁置对那个“复杂”背景的探究,给眼前的“吴邪”本人一个机会。
吴邪愣了一下,随即,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他眼底炸开,点亮了他整张脸庞。他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之前所有的忐忑和不安都一扫而空。
“那……那我们以后,还能一起讨论问题,一起……来看展览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带着无比的期待。
黎玥转过头,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欣喜,唇边那抹浅浅的笑意终于漾开,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清丽的脸上荡开柔和的波纹。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变成了朦胧的雨雾。天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为湖面洒下一片碎金。
两人离开西泠印社时,雨几乎停了。空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新。吴邪推着车,和黎玥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路上,气氛轻松而融洽。他们聊着刚刚看到的古籍,聊着即将到来的期中论文,仿佛之前那番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
然而,在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黎玥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街角对面,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黑色的衣角,瘦削的轮廓……
她的心猛地一跳,定睛看去时,对面却只有熙攘的人群,并无异样。
是错觉吗?
还是……那个如同阴影般存在的“三叔”,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刚刚因吴邪的坦诚和湖光山色而稍稍放松的心情,瞬间又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霾。那份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绿灯亮了。吴邪毫无所觉,笑着对她说了句什么。
黎玥收回目光,跟上他的脚步,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已悄然拉响了警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