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泠印社之行后,黎玥和吴邪之间那道无形的屏障似乎消融了许多。他们依然常在图书馆相遇,讨论课题,分享资料,但相处的方式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最初的客套与试探,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
吴邪依旧是那个热情洋溢、知识渊博的吴邪,但他看向黎玥时,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是专注,是欣赏,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他会记得她偏好坐靠窗的位置,会顺手帮她带一杯温度刚好的清茶,会在她蹙眉思索时,安静地不去打扰。
这些细碎的、不着痕迹的关照,像涓涓细流,缓慢地浸润着黎玥的心田。她并非铁石心肠,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真挚。那个关于“复杂家族”的警告,虽然仍像一根刺扎在心底,但在吴邪纯粹的热情面前,似乎也暂时失去了锋芒。
杭州的秋天很短,几场雨过后,天气便迅速转凉。这日傍晚,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的钴蓝色,几缕晚霞如同画家随意抹上的橘粉,慵懒地挂在天边。吴邪约黎玥去西湖边散步,理由是“饭后消食,顺便讨论一下商周人牲制度对早期国家形态的影响”——一个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漏洞百出的借口。
黎玥看破不说破,收拾好书包,跟他一同走出了校门。
他们没有去游客如织的断桥、苏堤,而是绕到了苏堤另一端相对僻静的湖畔。这里树木蓊郁,湖岸线蜿蜒,只有三三两两的本地人在此散步遛狗。夕阳的余晖将湖水染成一片暖金色,波光粼粼,晃动着树影和远山的轮廓。
两人沿着湖岸慢慢走着,起初还在认真地讨论着学术问题,但渐渐地,话题变得松散而私人。吴邪说起他小时候跟着三叔四处“收古董”的趣事,那些听起来荒诞离奇的经历,被他用略带夸张的语气描述出来,常常惹得黎玥忍俊不禁。
“有一次在山西,在一个老乡家的猪圈里,我三叔愣是看出垫脚的石板是块唐墓的墓志铭,花五十块钱买了下来,把那老乡乐得,非要再送我们两只猪崽……”吴邪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黎玥笑着摇头:“你三叔……确实眼光独到。”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吴邪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些,他停下脚步,看向黎玥,语气变得认真:“黎玥,我知道你对我三叔,还有我家的事,心里有疙瘩。我没办法跟你保证什么都是正常的,因为连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挺诡异的。”
他踢了踢脚边的一颗小石子,目光投向荡漾的湖水:“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吴邪对你,没有任何隐瞒的恶意。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分享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我想了解你,也想让你了解……这个可能有点麻烦,但绝对真诚的我。”
晚风吹拂着黎玥额前的碎发,她看着吴邪被霞光勾勒出的侧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坦诚与些许不安。她能感觉到,这番话在他心里酝酿了多久。他正在笨拙地,用他自己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去拆除那堵由他家族筑起的无形之墙。
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转过身,面向烟波浩渺的西湖。远处有孤山的身影,有雷峰塔的剪影,更远处是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
“我家很简单。”她忽然开口,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有些轻,“父母都是中学老师,教历史的。他们一辈子循规蹈矩,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平平安安,找个稳定的工作。”她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习惯了一切都在计划和掌控之内。你的出现,和你带来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计划。”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剖析自己,剖析她之前的犹豫和疏离。
吴邪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黎玥转过身,目光清亮地看向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但是,计划之外,未必都是坏事。”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吴邪心中所有压抑的情感。他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落入了整个西湖的星光。他上前一步,两人的距离被拉得很近,近到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黎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哑,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炽热,“我喜欢你。不是对同学的那种喜欢,也不是对讨论对象的欣赏。是那种……想天天见到你,想把所有有趣的事都分享给你,想……想和你一起走下去的喜欢。”
他的表白直接而滚烫,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带着撼动人心的力量。晚霞在他身后燃烧成一片绚烂的背景板,将他此刻的神情映照得无比清晰和真挚。
黎玥的心跳骤然失序。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理智告诉她,这太快了,太冒险了。但情感却像破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所有的顾虑。眼前这个男生的真诚,他带来的那些鲜活而有趣的世界,以及自己内心深处那份不受控制被吸引的感觉,都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推力。
她看着他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期待和忐忑,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这十几秒,对吴邪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黎玥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两人之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吴邪先是难以置信地愣住,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从他眼底涌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黎玥微凉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轻微的颤抖。
“真的?你……你答应了?”他像个得到梦寐以求礼物的孩子,反复确认着。
黎玥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脸上飞起的红霞比天边的晚霞更甚。她再次点头,这一次,唇边漾开了一抹清晰而温柔的笑意,如同夜色中缓缓绽放的昙花,清丽不可方物。
没有更多的言语,两人相视而笑,手牵着手,继续沿着湖畔漫步。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瑰丽的紫红色,倒映在湖水中,随着波纹轻轻晃动。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声、水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他们在湖边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坐下,肩并着肩,看着夜幕降临,星辰初现。吴邪兴奋地规划着未来,要一起完成哪些考古课题,要去哪里实地考察,话语里充满了对共同未来的无限憧憬。
黎玥靠在他身边,听着他兴致勃勃的讲述,心中被一种陌生的、充盈的暖意填满。这一刻,什么复杂的家族,什么潜在的危机,似乎都被这湖光夜色隔绝在了很远的地方。
夜色渐深,湖风带来了凉意。吴邪脱下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黎玥肩上。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像是旧书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吴邪站起身,依旧牵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
黎玥点点头,跟着他起身。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气氛温馨而甜蜜。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交织在一起。
走到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巷口,吴邪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下周我三叔可能要我回老家一趟,说是爷爷有点事找我。大概要去几天。”
黎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三叔”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此刻温馨的泡沫。那个瘦削冷峻的身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再次浮现在她脑海。
“什么事?”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
“不清楚,神神秘秘的。”吴邪撇撇嘴,似乎也有些无奈,“估计又是家里那些老规矩吧。没事,我尽快回来。”
他语气轻松,并未将这次行程放在心上。
但黎玥的心,却莫名地沉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如同湖底悄然升起的水草,缠绕上她的心头。吴邪的家族,那个被他轻描淡写称为“复杂”和“老规矩”的存在,真的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们吗?
这份刚刚确认的感情,在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面前,仿佛变得有些脆弱和不真实。
她紧了紧肩上带着吴邪体温的外套,没有再多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走吧。”吴邪笑着,拉紧了她的手,走向学校灯火通明的大门。
而在他们身后,远处街角的阴影里,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如同蛰伏的兽。车窗玻璃反射着路灯光,一片漆黑,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但那无形的注视感,再一次,如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了黎玥的脊背。
刚刚在湖边许下的、带着暖意的誓言,能否抵御这来自暗处的、未知的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