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离开杭州已经三天。
这三天里,黎玥的生活似乎恢复了以往的规律。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但她自己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书页上的文字会偶尔模糊,变成吴邪带着笑意的眼睛;图书馆窗外的鸟鸣,会让她想起他在湖边略显笨拙却真挚的告白。
他偶尔会发来短信,信号时好时坏,内容也简短。只说到了老家,一切安好,爷爷身体无恙,但三叔似乎有事要交代,归期未定。字里行间透着一种被琐事缠身的无奈。
黎玥回复得也很简洁,让他不必挂念,专心处理家事。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心底那丝自吴邪提起回乡时就萦绕不散的不安,却随着时间推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滴,缓缓扩散开来。
周五下午,黎玥刚结束一堂专业课,抱着书本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秋日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泛黄的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她正准备去图书馆,手机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黎玥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低沉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男声,这个声音她只听过一次,却像冰锥一样瞬间刺穿了她的耳膜。
“黎玥同学吗?我是吴邪的三叔。”
黎玥的脚步猛地顿住,抱着书本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泛白。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号码?
“您好。”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听不出波澜。
“方便见一面吗?现在。”吴三省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近乎陈述的安排,“就在你们学校对面的‘静心’茶室,二楼雅间‘听雨’。”
他甚至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也没有说明缘由。
黎玥的心跳骤然加速,撞击着胸腔。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直接,如此不容置疑。她几乎可以预见这次谈话的内容,也明白这绝不会是一次愉快的会面。
理智在尖叫,让她立刻拒绝,挂断电话,远离这个危险的男人和他所代表的一切。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攫住了她——是关于吴邪。他的家族,他的“复杂”,他回去面对的“老规矩”,这一切的谜底,或许就在这次会面中。
她需要知道,横亘在她和吴邪之间的,究竟是什么。
“好。”黎玥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冷静得有些陌生,“半小时后。”
“静心”茶室离学校不远,装修是典型的中式风格,古朴典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茶香。这个时间点客人很少,环境确实幽静。
黎玥在服务生的引导下,走上二楼,推开“听雨”雅间的门。
吴三省独自坐在临窗的茶桌旁。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中式立领上衣,身形瘦削,坐姿却如青松般挺拔。他正用镊子慢条斯理地烫洗着茶具,动作娴熟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静。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了过来,目光锐利如刀,瞬间将黎玥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语气平淡。
黎玥依言坐下,将书包放在身侧,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向他的审视。她没有主动开口,只是在等待。既然是他找她,那么开场白理应由他来。
吴三省似乎对她的镇定有些意外,但也仅此而已。他不再看她,专注于手中的茶道。洗茶、冲泡、分杯……一套流程行云流水,无声地彰显着耐心和对局面的绝对掌控。
他将一盏澄澈透亮的茶汤推到黎玥面前。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黎玥没有动,只是看着那缕缕上升的热气,打破了沉默:“吴先生找我,应该不是为了品茶。”
吴三省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这才抬眼,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直接得近乎冷酷。
“你很聪明。”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那我就直说了。离开吴邪。”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赤裸裸的、不带任何转圜余地的话,黎玥的心还是猛地一沉。一股混杂着愤怒和屈辱的情绪涌上心头,但她强行压了下去。
“理由?”她问,声音依旧平稳,只有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吴三省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但那弧度消失得太快,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
“理由就是,你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吴邪的未来,不是你能够想象,更不是你应该参与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井,散发着冰冷的压力,牢牢锁住黎玥:“他的路,从他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这条路很窄,两边都是悬崖,只能容得下他自己走。任何靠近他的人,都会被拖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黎玥的呼吸微微一滞。她能从吴三省的眼神里,感受到一种绝非危言耸听的认真。那是一种见过真正黑暗和残酷之后,才会有的漠然。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吗?”黎玥反问,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还是你们强加给他的?”
“这不重要。”吴三省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重要的是结果。他现在喜欢你,觉得新鲜,觉得找到了知己。但这只是一时的迷惑。等他真正走上那条路,他会发现,你,以及你现在所代表的一切平凡、安稳的生活,都会成为他的累赘,他的弱点。”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黎玥:“而你,黎玥,你是个好女孩,家世清白,前途光明。你应该找一个同样简单、安稳的男孩子,结婚生子,过普通人的幸福生活。而不是把青春和未来,浪费在一个注定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的人身上。”
“不幸?”黎玥捕捉到了这个词。
吴三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随身带着的一个旧皮包里,取出一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到黎玥面前。
“看看这个。”
黎玥迟疑了一下,伸手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几张照片和一些资料复印件。
只看了一眼,她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照片有些模糊,像是偷拍,背景是在某个荒凉的山野,或是昏暗的巷道。照片里的人,有吴邪,也有他不认识的、面容凶悍的人。其中一张,吴邪的额角带着明显的擦伤和血迹,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警惕和冷厉。另一张资料复印件上,赫然是某个失踪人口的协查通报,而通报上模糊的照片,与其中一张偷拍照里站在吴邪对面的人,有七八分相似……
这些影像和文字,构成了一幅与她认知中那个阳光开朗的考古系学生吴邪,截然不同的、充斥着危险与未知的图景。
“这些……是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干。
“这就是他未来将要面对的世界。”吴三省的声音冰冷地响起,不带一丝感情,“盗墓,不是你们在课本上读到的浪漫冒险。那是和亡命之徒打交道,是在法律边缘行走,是随时可能送命的行当。吴家,吃的就是这碗饭。而他,是吴家这一代,逃不掉的继承人。”
他盯着黎玥瞬间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你还觉得,你能和他一起走下去吗?你准备好,某一天接到一个电话,通知你去认领一具冰冷的尸体吗?或者,更糟,和他一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古墓里?”
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黎玥看着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和资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被一点点抽空。吴三省的话语,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一直以来的不安和预感,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残酷的证实。吴邪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危险。而吴三省,不是在威胁她,而是在向她展示血淋淋的现实。
她想起吴邪谈起考古时发亮的眼睛,想起他描述那些“趣事”时轻松的语气……原来,那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被美化的一角。冰山之下的残酷真相,足以将她,以及她所珍视的一切平凡安稳,彻底碾碎。
“告诉他……”黎玥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抬起头,目光重新迎上吴三省,“你会告诉他今天找我的事吗?”
“不会。”吴三省回答得干脆,“这是你的选择。由你亲自来结束,对他是最好的方式。长痛不如短痛。”
亲自结束……黎玥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她想起湖边吴邪那双充满期待和真诚的眼睛,想起他掌心的温度。
可是,如果靠近他的代价,是成为他的弱点,是可能将他推向更危险的境地,甚至是失去生命……那么,这份刚刚萌芽的感情,又该如何安放?
吴三省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茶,等待着她的决断。他知道,他已经将最残酷的真相摆在了这个聪明的女孩面前,她知道该如何选择。
黎玥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些照片一眼,也没有动那杯已经凉透的茶。
“我知道了。”她说完这三个字,拿起自己的书包,转身,拉开了雅间的门。
她的背影挺直,脚步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冰面上。
走出茶室,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可她却感觉周身冰冷,仿佛刚从另一个绝望而寂静的世界逃离出来。
她该怎么办?
是遵从内心的情感,不顾一切地和吴邪在一起,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还是……为了他,也为了自己,亲手掐灭这团刚刚燃起的、温暖的火焰?
她的手机安静地躺在口袋里,吴邪最后一条报平安的短信,还停留在收件箱里。
而远在老家,对这场彻底改变他感情命运的谈判一无所知的吴邪,此刻又在面对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