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冬天来得又快又急,阴冷的湿气像是能钻进骨头缝里。吴邪裹紧了单薄的外套,站在毕业典礼的会场外,没有进去。里面是喧闹的人声、飞扬的学士帽和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的笑脸,这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
他最终还是顺利毕业了,以不错的成绩。但这几个月,他活得像个游魂。黎玥的离开,像一场毫无征兆的飓风,将他精心构筑的、关于爱情和未来的幻想吹得七零八落。那封冰冷的信,每一个字都刻在他脑子里,反复凌迟着他。
“你的世界太过复杂……我想要的只是一份简单、安稳的生活……”
他试图理解,试图告诉自己,她的选择是理智的,是正确的。可心口的空洞却越来越大,寒风呼啸着往里灌。他戒了烟,又复吸,比以往更凶。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化不开的阴郁,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沧桑了许多。
吴三省站在他身边,穿着厚实的羊绒大衣,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毕业了,也算了个心事。”吴三省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吴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三叔你不是都安排好了吗?”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讥讽和自暴自弃。
吴三省像是没听出来,淡淡道:“家里有些事,需要你接手。总在外面飘着,不像样子。”
吴邪没再反驳。他知道反抗无用。黎玥的离开,仿佛抽掉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和理由。既然她因为他世界的“复杂”而离开,那他就彻底沉入这复杂之中,又如何?
会场里传来激昂的进行曲,是典礼结束的信号。人群开始涌出,欢声笑语扑面而来。吴邪转过身,逆着人流,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个方向。
他的毕业,没有鲜花,没有拥抱,只有三叔那辆沉默的黑色轿车,等在路的尽头,像一头准备将他吞噬的巨兽。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一座陌生的南方小城。
这里气候温润,四季常青,与杭州的湿冷截然不同。黎玥租住在一个老小区的一楼,带一个小小的院子。她坐在窗边,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进来,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她的手轻轻覆在上面,感受着那里传来的、日益明显的生命律动。孕吐的反应已经过去,身体逐渐适应了这个小小住客的存在。
确认怀孕的那一刻,她独自一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很久。震惊,茫然,恐惧……最终,都化为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决心。
这是她和吴邪之间,斩不断的联结,是那段短暂却刻骨铭心的感情留下的最珍贵的证据,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找到的锚点。
她没有犹豫,决定生下这个孩子。为此,她迅速办理了休学,离开了所有熟悉的人和地方,来到了这座无人认识的小城。她用之前的积蓄租了房子,找了一份简单的文书工作维持生计,安静地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
日子过得清贫而平静。她学会了去菜市场讨价还价,学会了分辨蔬菜是否新鲜,学会了忍受孕期的种种不适,也学会了在深夜里,独自消化那些翻涌而上的、对往事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担忧。
偶尔,她会想起吴邪。想起他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想起他谈起考古时发光的脸庞,想起雨夜里他绝望而滚烫的拥抱……心口依然会闷闷地疼。但很快,腹中孩子的胎动会将她拉回现实。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沉浸在学术和爱情幻想里的女学生黎玥了。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这个身份,赋予了她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坚韧。
吴邪所谓的“接手家里的事”,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直接和粗暴。
几乎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吴三省就带着他,还有那个叫潘子的伙计,踏上了一次“下乡收货”的行程。目的地,山东瓜子庙。
一路上,吴三省的话很少,只是偶尔指点他看一些路边的风水地势,说些似是而非的行话。潘子则是个沉默寡言、身手矫健的汉子,对吴三省言听计从,对吴邪也算客气,但眼神里总带着打量。
吴邪心里憋着一股劲,既是对三叔强势安排的反抗,也是对自身命运的自暴自弃,他冷眼旁观着,不肯主动询问什么。
直到他们在一个暴雨夜,跟着一个叫船工的老头,坐上一艘破旧的平板船,驶向一个隐藏在深山里的河洞时,吴邪才真正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收货”。
河洞幽深黑暗,水声哗哗,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若有若无的腐臭。手电的光柱在黑暗中划动,照亮湿滑的洞壁和悬垂的怪石,气氛诡异得让人汗毛倒竖。
然后,他看到了那积尸洞里层层叠叠的、浸泡得发胀发白的尸体,看到了那具诡异的、穿着盔甲的青眼狐尸,看到了从尸体里爬出来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尸蟞群……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他呕吐,颤抖,大脑一片空白。这不再是书本上浪漫的冒险传说,而是赤裸裸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残酷现实。
“这……这是什么地方?”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吴三省的反应却异常冷静,他甚至用手电仔细打量着那具青眼狐尸,语气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审视:“看来没找错地方。小子,这才刚开始,别给我丢人。”
潘子已经抽出了匕首,警惕地注视着水面和洞壁。
就在这极度混乱和恐惧的时刻,吴邪的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了黎玥的脸。如果她在这里,看到这副景象,一定会吓得脸色惨白吧?她选择离开,是对的。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混合着生理性的恶心和恐惧,几乎让他崩溃。
七星鲁王宫的经历,对于吴邪而言,是一次彻底的颠覆和重塑。他亲眼见证了超乎想象的诡异生物,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机关陷阱,第一次亲手触碰了千年古尸,也第一次……近距离面对死亡(那个带路的老头的惨死)。
当他最终跟着三叔和潘子,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狼狈不堪地从那个地狱般的古墓里爬出来,重见天日时,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吴邪了。
天空是灰蒙蒙的,下着小雨。他站在泥泞的山坡上,大口呼吸着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却依然感觉肺里充斥着古墓中那股陈腐的死气。
世界观被彻底打碎,然后又以一种扭曲的方式重组。天真和书卷气被强行剥离,取而代之的是惊魂未定后的麻木,以及对未知力量的深深敬畏与恐惧。
吴三省点了一支烟,递给他一支。吴邪接过,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但他没有扔掉,而是继续抽着,任由那味道麻痹自己的神经。
“感觉怎么样?”吴三省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吴邪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没有回答。他能说什么?说他差点吓尿了裤子?说他现在闭上眼睛就是尸蟞和古尸?
他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了下去,变得幽深而冷硬。
在他于山东的古墓里挣扎求生时,南方小城的出租屋里,黎玥正对着窗外的一株新绿发呆。阳光很好,她却无端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她远去,或者……正在发生可怕的改变。
她下意识地护住小腹,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安静成长。
一边是父亲在黑暗的地下世界经历生死蜕变,心硬如铁;一边是母亲在阳光明媚的窗前守护着希望的萌芽,温柔坚韧。
世界的割裂,从未如此清晰。
而将他们强行割裂的力量,以及那颗早已埋下的、名为“黎簇”的种子,将在未来的某一天,以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方式,将这割裂的世界,再次猛烈地撞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