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木棉花扑簌簌落了一地，像摊开的血色掌印。黎玥的预产期就在这湿漉漉的季节里。

临产前的夜晚，她躺在出租屋的床上，阵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密集而剧烈。汗珠浸湿了额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窗外是陌生的霓虹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墙壁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影子。没有亲人在旁，没有丈夫紧握她的手，只有孤身一人，在寂静中对抗着生命诞生前最原始的痛楚。

疼痛的间隙，她的思绪飘得很远。想起杭州秋日的阳光，想起图书馆里那个抓着头发的青涩男生，想起西湖边带着水汽的誓言，想起那个雨夜失控的温暖与绝望……最后，定格在吴三省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和那封她亲手写下的、字字诛心的分手信。

剧烈的宫缩再次袭来，将她从回忆中狠狠拽回。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软肉里，尝到一丝血腥味。不能倒下，她告诉自己，为了肚子里这个顽强的小生命。

天快亮时，她拨通了提前联系好的社区助产士的电话。

生产过程算不上顺利，持续了十多个小时。黎玥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徘徊。助产士沉稳的声音是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用力！看到头发了！加油！”

在一声几乎撕裂身体的用力后，一声嘹亮的啼哭骤然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那哭声充满了力量，带着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宣告。

助产士将一个小小的、温热的、还带着血污的婴儿轻轻放在她汗湿的胸口。黎玥虚弱地垂下眼，看着那个闭着眼睛、皱巴巴的小家伙，他小小的拳头紧握着，像是在抗议刚刚经历的艰难旅程。

一瞬间，所有的疼痛、委屈、恐惧和孤独，仿佛都找到了归宿。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与汗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婴儿柔软的发顶。

是个男孩。

助产士一边处理后续，一边笑着恭喜她：“是个健康的男孩，哭声这么响亮，将来肯定有出息。”

黎玥轻轻用指尖触碰着婴儿娇嫩的脸颊，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的爱意瞬间淹没了她。这是她的孩子，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重新开始的意义。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一种忙乱而甜蜜的节奏中度过的。学习喂奶、换尿布、哄睡……每一个步骤都充满挑战，但看着怀里那个小人儿一天一个变化，皱巴巴的皮肤变得光滑红润，黎玥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

她需要给孩子一个名字。一个属于他们母子二人，与过去割裂，象征着新生的名字。

她翻遍了字典，却总觉得不够贴切。直到某个午后，阳光正好，她抱着孩子坐在小院里，看着墙角石缝中，一簇不知名的绿色植物正顽强地探出头来，嫩绿的叶片紧紧簇拥在一起，充满了勃勃生机。

“簇……”她轻声念着这个字。

草木簇新，顽强生长。不依不靠，自成一体。

很好。她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儿子，他呼吸均匀，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

“你就叫黎簇，好不好？”她柔声说，“黎簇，我的小簇儿。”

仿佛听懂了似的，睡梦中的黎簇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办理出生证明的时候，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父亲信息呢？”

黎玥抱着黎簇的手臂微微收紧，语气平静无波：“父亲栏，空白。”

工作人员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或猜测，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依言办理。

拿着那张只有母亲信息的出生证明，黎玥抱着黎簇走出办事处。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怀里的黎簇咿咿呀呀地发出无意义的声音，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明亮的世界。

黎玥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她低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儿子柔软的头顶，嗅着那好闻的奶香味。

过去的一切，爱恨痴缠，痛苦抉择，都被封存在了那个叫做“杭州”的城市。从现在起，她是黎玥，是黎簇的母亲。她们将拥有一个只属于她们母子的、簇新的未来。

然而，就在她抱着孩子，融入街道熙攘人流的同时，在她视线未能触及的街角，一个穿着普通、毫不起眼的男人，收回了望向她的目光，低头按动了手机。

一条简短的信息，跨越了千山万水，发送到了一个遥远的号码。

「母女平安。男孩。」

信息的另一端，杭州西泠印社旁那间熟悉的书房里，吴三省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寥寥几字，手指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神复杂难明。

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书桌上，摊开放着的，正是黎玥那封笔迹清秀的分手信。

他最终，还是没有完全掐断那缕血脉的牵连。这份迟来的、微不足道的“仁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一丝未泯的愧疚，还是……为吴家，为那个正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侄子，留下一个或许连他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未来的可能性？

而那个被他亲手推向既定命运轨道的吴邪，此刻又身在何方？他可知晓，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一个流淌着他血液的小生命，已经悄然降临？

黎簇。这个名字，如同一颗被悄然埋下的种子，落在了被割裂的世界缝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