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殿以绝情为名,遂每代居住在此的掌门首座皆绝情,可离缘觉得他的子画师侄并非绝情之人。可他修行为水,也全然没有水的柔和。
桃花树下,石桌旁。二人一人一边,一人正襟危坐,一人懒懒散散,离缘嘴里含着糖百无聊赖的听白子画讲述这天下。
视线却聚焦在他眉间殷红的掌门印记上,忽的出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子画接任掌门之位已经有多久了?”
神色自若,仿若随口一问。
白子画不语,片刻后道:“已经记不清了。”
离缘叹气:“这样操劳的日子,你过得开心吗?”
“师叔,这是职责。”言外之意便是掌门的职责重于个人的喜怒哀乐。
离缘怒其不争,忍不住越过石桌伸手敲了一下他的头。当手落下的那一刻,二人俱是一愣,白子画额前被带乱几缕碎发,将他威严冷漠的金身打破,加之愣神的模样平添几分温和。
他对面,离缘更是默默收回了手,破有些尴尬。他忘了,白子画早已不是当年拜入师兄门下的幼小孩童可以任他动手搓圆搓扁,嬉闹逗弄。掌门有掌门的面子,上仙有上仙的威严。
他逾矩了。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有人比他抢先一步。
“师叔还是如小时候一般,一旦恼羞成怒便要动手……打人了。”他言笑晏晏,末尾三个字念的极轻,破天荒的带着笑意。
某人偏过头去,嘟囔着什么:“说谁恼羞成怒……没礼貌的后生。”转瞬又想起此番初衷,便坦言道。
“你天纵奇才,千年修成上仙,可长留不是你一人的长留,六界也不你白子画的六界。你绝情殿的风有多冷,我还能不知道吗?是时候给自己找个徒弟了。”
白子画轻呷一口茶水,苦涩渐渐在口中蔓延,他却甘之如饴:“师叔就这么想要我收徒弟?绝情殿风寒,可子画不是有师叔陪着吗?”
离缘喜欢在绝情殿上晒太阳,这是师兄弟里心照不宣的事情了。但诸位师兄弟对此事都有不同的见解。
摩严师兄觉得师叔是随心所欲,是潇洒不羁;师弟觉得他是乐众生之乐,是大境界。
可白子画却看透不说透,他是为了陪自己领略高处风寒。
当年他还是师尊的二弟子,便常见离缘赖在绝情殿。师父为了长留鞠躬尽瘁,整日在这小小的殿宇上俯瞰天下,那时候离缘就经常来陪他老人家了。
师父为了长留分心乏术,将修行搁置。彼时自己问他,修仙之人不应以修为为重吗?师傅却说那修的只是小道而已,为众生修道方才是大道。
话虽如此,师傅也会累,每每见到离缘,师父都很开心,纵使他不说,自己却能感觉到。每次离缘来,就连绝情殿上的桃花瓣都会开的更艳。
旁的不说,这位师叔在师父面前还是很听话的,足可称得上乖巧。
思绪回拢,眼前再次浮现离缘的容貌,疏眉朗目,潇洒恣意,不再如回忆中那般体贴听话。眼前的人斜靠在石桌上,把他上好的茶当酒灌进嘴里,灌的多了,有些就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没入领口,着实是牛嚼牡丹。
有了他,绝情殿才有了点烟火气息。
白子画不动声色将茶水续上,以供这人肆意挥霍,也不心疼。
离缘看他这幅俯首帖耳的模样,深知白子画就是水,虽利万物而不争,但载舟覆舟也是一念之间。他不反驳,不动怒,可他的拒绝也最为坚定,谁都改不了他的想法,哪怕是自己的师兄,他师父。
他咽下嘴里的茶,摇了摇头,笑着反驳道:“谁说我是来陪你的了?掌门师侄少自作多情了。我喜欢绝情殿的景色不行吗?”
白子画但笑不语。
“你怎么还不信啊,我说……”话没说完,绝情殿上方一道流光划过,穿透结界落入到离缘的掌心。
是一只翠色青鸟,口中衔信而来。
他止住话头,从灵鸟口中拿下信笺,展开细细看起来。却没发现白子画不留痕迹的皱起了眉头。
纸上只有短短几句话:“戌时长留山外碧云湖,邀君一见。”信的末尾,署名是‘故交’。
未写姓名,离缘却会心一笑,折起信就要离开。
白子画却在此时开口阻拦:“师叔真的要去?”
“故人来信,自当一见。”离缘理所当然。
“子画观方才那信笺上……似有妖魔气息。”他沉吟片刻,终是将自己的发现说出口。他能发现,师叔想必也早已发现,他执意要去赴约,只怕这故人……是妖魔。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离缘笑吟吟道:“子画小看师叔了,仙魔不两立,师叔省得。此番只为私交。”
“子画明白了。”
视线随着离缘化光而去的身影飘远,一个……妖魔朋友吗。
人都说离缘上仙生性狂傲,此言不虚,不过他近些年收敛了很多,旁人不易看出罢了。
诚如此刻,他御剑来到碧云湖畔,席地而坐就这么等着那位故交。
不过须臾,天空落下花瓣,随之而来的是融融暖香,眼前铺开连片的紫发,离缘眯起眼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甚至还有闲心灌一口酒。
那人自半空落下紫衣蹁跹,待他站定,面对面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双绯红的眸子和……美到无法言说的脸。
六界之中鲜少有人拥有这样一张脸。
来人竟是流火绯瞳杀阡陌!
好个离缘,私自结交妖魔便罢,这妖人竟还是妖魔二界的君王。何其胆大包天,但离缘正是这样离经叛道的人。
他不仅敢与魔君相交,更惊世骇俗的事他也敢做。
只见他起身走上前去,凑近到杀阡陌的身前,与他贴的很近,深情款款的盯着这双绯瞳,启唇轻轻道:“多年不见,姑娘还是这般艳冠群芳。”
杀阡陌一顿,笑了笑迎身而上,呵气如兰:“上仙可要在下服侍?”说罢就要凑上去亲吻,唇瓣距离缘不过分毫。
离缘赶忙后退,撤出老远无奈道:“你赢了!多年不见,没想到耻度能跌破下线。我可是男人啊,男人你也亲!真是荤素不忌。”
言辞颇有些愤愤不平。
“你还有脸说?当年初识是哪个姑娘姑娘的叫着我?”杀阡陌嗤笑他男女不分:“你对着一个男人殷勤献媚的模样,我也是记忆犹新。”
“那能一样吗?”离缘反驳:“那时事出从权,我不过是权宜之计,以示伪装。别说你是个男的,就算你真是女儿身我也未有动心分毫好吧。”
这桩事说来就话长了,约莫是两千七百年前,他下山历练,途径人间的皇城,彼时城中妖邪作祟欺辱了公主,当朝陛下大怒便广招仙人誓要降服此妖。他便应诏前往,探询踪迹。
途中偶遇杀阡陌,他见此人容貌是人间绝色,便下意识认定是女儿身,为免妖邪起疑心,便扮作纨绔子弟拉着人的手一口一个姑娘叫的深情,更是许下良田千亩,金银万两,要娶他为妻……
想起当年自己的模样,离缘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平生难以启齿的事不多,这却实打实的算一桩。
好在虽有误会,但他也是为这妖邪而来,二人倒也算有共同的目标,一来二去也算成了朋友。
他虽是仙家子弟却并不低看妖魔,他的剑下只斩杀害人性命之辈,无论妖魔,神仙,他俱杀之。杀阡陌倒也不管这些,他眼里只有权势和自己的那张脸。
不过如今倒也不怎么贪恋权利了……
“你找我来难道只是为了叙旧?” 离缘环抱双臂发问。
杀阡陌摇摇头:“自然不是,我传信给你是来交代茅山之事。”
“清虚道长?春秋不败攻上茅山,此刻栓天链想必已在你的手中了吧。”他神色淡淡,谈起这事他没有掺杂丝毫个人感情,就事论事。
“此事非我之令,神器出世天下动荡,妖魔素来随心所欲难以管束,此事是春秋不败擅自做主的。” 杀阡陌眉眼带着哀伤:“清虚老道也曾有恩与我,我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离缘当然知道他不是,可是事实就是事实。茅山已经被灭门了:“你只需说栓天链是否在你手中,是还是不是。”
“……是。”他坦然承认。
离缘璨然一笑:“好!我只要你这一句话。天下动荡,与你我之谊无关。你杀阡陌永远是我的朋友,今日是旧友相聚,便无需谈论其他。”
他在空中一抛,杀阡陌顺手接住,看着手里的东西,他喃喃:“酒?”
“是酒。今日你我,一醉方休。”离缘狡黠的笑了笑,拿着酒壶与他对碰。
杀阡陌失笑,他也不是好脾性的人,偏偏对着离缘总有一种无力感。今日来本是同他解释茅山之事,却没想到得他宽慰。
当年人间皇城初识,他就知道离缘不同于迂腐的仙人,却不曾想他竟能这般舍得。他真的不怕自己欺骗于他吗?万一他真是小人呢?万一他就是利用他的信任呢?
“呵。”杀阡陌摇摇头,猛的饮下一口酒,烈酒的香气盈满口腔,直冲天灵盖,就像离缘这个人初饮醇厚,后调强劲。
不愧是他喝的酒,不愧是他。
长留山下,一仙一魔打破世人偏见,举酒畅饮,无话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