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公!少主公!”
“怎么了?慌什么?”
“少主公,昨日叶老先生把袁善见带回家了。”
“袁善见?去叶府了?”
“是啊,据说一路上有说有笑的,还留袁善见在叶府吃了饭,您说会不会是叶老先生有意撮合他和郡主?”
凌不疑握着剑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玄色披风下的肩背绷得笔直。他沉默片刻,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倒让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叶老先生的心意,岂是旁人能揣度的?”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可垂在身侧的手,已将剑柄上的纹路攥得发烫,“袁善见……倒是好手段。”
阿飞见他这副模样,大气不敢出。谁不知道少主公对郡主的心思,如今袁善见登堂入室,怕是戳中了少主公的逆鳞。
“少主公,袁善见得了叶老先生的赏识,恐怕……”
“备马,去叶府。”
阿飞愣了愣,忙应声跟上。他跟了少主公这些年,怎会不知那句“备马”里藏着的火。从前在军营,少主公越是平静,手里的剑就越利;如今对着这京城的人和事,这份平静底下,藏着的分明是更烈的风。
马行至叶府巷口,凌不疑勒住缰绳。远远望见叶府门楣下挂着的红灯笼,心里那点燥意更甚。
他知道袁善见,那个总捧着书卷、看似温吞却处处透着机锋的世家子,上次在万府宴上,他就瞧着这人看少商的眼神不对。
“少主公,要去叫门吗?”
“嗯,问问,郡主在不在。”
阿飞也不是第一次叫门了,叶府的门房对他也算熟悉,没几句就撩了,阿飞带着打探来的消息跑到凌不疑身边,看着自家少主公黑的滴墨的脸色,他吞了下口水,也不知道告诉少主公后,会不会直接黑透。
“少主公……他们说……今日郡主不在府上……在少府司,额……叶老先生让袁善见去少府司找郡主去了,两个人现在应该已经……见面了。”
“走,去少府司。”
凌不疑翻身上马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玄色披风扫过马腹,惊得那匹骏马打了个响鼻,他没回头,只丢下两个字,声音里的寒意几乎要把周遭的空气冻住。
阿飞赶紧跟上,心里把袁善见念叨了千百遍,这袁公子也是,好好的世家子不当,偏要往郡主跟前凑,没瞧见自家少主公那眼神,都快能杀人了吗?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溅起的泥水混着残雪,一路朝着少府司的方向去,凌不疑坐在马上,背脊挺得笔直,握着缰绳的手却越收越紧,指腹几乎要嵌进皮革里。
那世家子满腹经纶,最会说些温言软语,少商性子单纯,哪里经得住这般绕弯子的讨好?
快到少府司街口时,凌不疑勒住缰绳。远远望见朱红大门外停着辆青篷车,车辕上的标记正是袁家的。他眼底的沉色又深了几分,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往里走。
门吏见是他,忙躬身行礼:“凌将军。”
“郡主在何处?”
“郡主和袁公子在工作室……工作室,郡主好像是这么叫的吧?”
少商的工作室,一直以来都是少府司重点把守的地方,袁善见本来是没资格进的,可少商对此人的人品还是比较认可的,就没有顾及那么多,最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大父,这次袁善见是被大父推过来的,她不好让大父没面子。
“郡主,此书……功在千秋。”
“谢谢夸奖,我自己能修,用不着你帮忙。”
“郡主不需要袁某帮忙也可,不过可否让袁某拜读几章?”
“这是机密!让你看一章已经是给大父面子了!”
“郡主,此书涉猎之广,门类繁多,你一人如何忙得过来?不如找个帮手,帮你分门别类,校对润色,你也能安心继续修书,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袁善见的话让少商醍醐灌顶,对啊,她一个人熬夜加班累死累活的,找人帮她,还能提高就业率,岂不美哉?
“袁公子身为侍中,恐怕没这个时间吧?”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少商觉得她应该翻黄历的,今天绝对是个不宜出门的好日子!原本装鹌鹑躲麻烦躲得好好的,结果一下子把两个麻烦直接扔在一起放她面前了,她应该先赶谁走?
“凌将军,工作室有些乱,我们出去说吧,这里其实是少府司的禁地,不让随便进的。”
“哦?看来郡主很信任袁公子啊,禁地竟允许袁公子进入?”
“呵……呵呵呵……出去说,一起出去说……”
凌不疑应了声,出门时与袁善见擦身而过,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相撞,一个冷冽如霜,一个温润似玉,却都藏着不肯退让的锋。
少商低着头跟在两人身后,忽然觉得这日头虽暖,院子里的风却好像更凉了些。
三人走到少府司的回廊下,廊外的阳光斜斜地铺在青砖上,映得檐角的冰棱泛着碎光。
少商走在中间,只觉得左右两边的气场像两股拧在一处的风,刮得她耳朵尖发烫。她干咳两声,没话找话:“今日天气倒是不错,雪化了不少。”
“雪化之时最是寒凉,郡主莫要着凉。”
凌不疑接下披风,披在少商身上,少商被那股温热裹住时,鼻尖忽然窜进淡淡的松木香——是凌不疑身上常有的味道,混着点军营的烟火气,不似袁善见身上的墨香清雅,却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让人莫名慌了神。
“凌将军,这……”她伸手想摘,手腕却被他轻轻按住。
“披着吧。”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到她腕间时微微发烫,“方才在廊下站了这许久,仔细受了寒。”
少商抬眼,正撞见他垂眸看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那双总带着冷冽的眼睛里,竟藏着点她看不懂的软。风卷着雪沫子刮过来,她下意识往披风里缩了缩,倒像是自己把那点暖意抱得更紧了些。
“凌将军倒是细心。”
少商猛地回头,见袁善见不知何时手里也拿着件素色斗篷。
“我这也备了件,想着郡主许是用得上。”
她顿时更窘迫了,身上的披风还带着凌不疑的体温,手里却被袁善见递来的斗篷挡了去路。
一个是玄色镶金边的军制披风,带着不容分说的护持;一个是月白锦缎的家常斗篷,绣着细密的云纹,透着妥帖的关切。
“我……我不冷。”
少商含糊着,想把两件都推回去,却被凌不疑按住手。
“袁公子的心意,郡主心领便是。”
凌不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落在少商肩上的披风上。
“这披风挡风,比锦缎合用。”
袁善见笑了笑,收回手将斗篷搭在臂弯:“凌将军说的是,军中物件,原比我们这些文臣的东西实用。”
他看向少商,语气温和,“只是郡主若觉得沉,晚辈这斗篷轻便,随时可用。”
少商被两人的目光围着,只觉得脸颊发烫,忙低头往巷口走:“不沉不沉,多谢二位,我先回府了!”
披风的系带松了,凌不疑伸手替她系好,指尖擦过她颈侧,像有火星窜过。少商缩了缩脖子,几乎是逃也似的往前挪。
身后,凌不疑望着她裹在玄色披风里的背影,像只被罩住的小雀,嘴角悄悄勾了勾。袁善见站在他身侧,看着那抹越来越远的身影,臂弯里的斗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绣着的并蒂莲。
风更紧了,卷着未化的雪粒打在墙上,发出簌簌的响。谁也没说话,可空气中那点较劲的意味,却比这寒雪更浓了些。
凌不疑的目光收回来时,正撞见袁善见低头整理斗篷,那并蒂莲的绣样在雪光里晃了晃,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下眼底。
“袁公子倒是有心,”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滤得有些干,“连斗篷上的花样都要费心挑拣。”
袁善见抚平斗篷的褶皱,抬头时笑意温温的:“不过是母亲库房里现成的,想着郡主许会喜欢。倒是凌将军,披风上的狼头绣章,瞧着倒像……”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语调,“像要把谁圈进自己的领地似的。”
凌不疑眉峰微挑,指尖叩了叩腰间的佩剑:“军中的规矩,护着该护的人,有人本就该划清界限。”
“哦?”袁善见往前走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近,“那不知在凌将军眼里,郡主是该护的人,还是该划清界限的人?”
风卷着雪沫子扑在两人脸上,凌不疑的眼神冷了几分,却没接话。他知道袁善见在试探——这人看似温吞,实则步步都带着算计,连说话都像在下棋,每一步都往人心窝子上落。
袁善见却笑了,往后退开半步,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模样:“说笑了。郡主聪慧通透,自有主张,倒是我们这些外人,瞎操心罢了。”
“算不上外人。”凌不疑的声音硬邦邦的,“至少,比某些只懂纸上谈兵的人,离她更近些。”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冰湖,袁善见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凌将军在沙场拼杀,自然离生死更近。可郡主关心的格物、水利、农学,这些纸上的东西,恰恰是安邦的根本。”他抬眼看向凌不疑,“将军护的是疆土,袁某护的是她心里的天下,倒也不必分个高下。”
凌不疑没再说话,转身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狼头绣章迎着雪光,亮得有些刺眼。马蹄踏碎地上的薄冰,发出清脆的裂响,像在回应着什么。
袁善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缓缓收起斗篷。并蒂莲的绣样被他指尖按住,针脚扎得指腹微微发麻。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落在肩头转眼就化了。他望着少商离去的方向,那里的红灯笼早已看不见,可空气中仿佛还留着她方才慌乱的气息。
“安邦的根本……”他低声重复了句,忽然笑了,“若护不住心里的人,这天下,算得再清又有什么意思。”
风裹着雪,把这句话吹得七零八落,散在空荡的巷子里,只有墙根下的残雪听得见,悄悄融了些,在青砖上洇出一小片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