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范丞丞发起低烧。
平日里冷硬的五官紧绷，脸色有不自然的浅淡红色，眉头不自觉蹙起，他意识不很分明，李相宜还没找见温度计，只粗略摸上一摸，就知温度不低。
情况复杂，不敢擅用退烧药。她费了点功夫，联系上沈照才又叫了医生来，其余的时间就来来回回地跑，反复换着毛巾给他降温。
临医生敲门以前，范丞丞才堪堪苏醒。
李相宜正帮他擦拭手心。为着干活方便，她随手将长发挽起，只落了两缕在耳侧，遮不住神色专注。微凉的毛巾柔软，轻轻蹭过他掌心。
身上不适仍在，他轻易知晓眼前情况。
范丞丞“辛苦你了。”
嗓音沙哑着，几乎听不清。
李相宜才知他醒来，揭下毛巾再试试温度，似乎降了一点。她不敢大意，忙拿过边上冒着热气的水，扶着他喝下去。
后来医生来说是正常现象，又开了点药留下。看面前年轻女孩紧张得在这秋夜里满头是汗，还笑言皮开肉绽哪有不发烧的——他这种医生，帮人挖子弹都是常有的事，的确不拿此当事。他这样说，好像想为她松松心神，却听得她更加心惊胆战。
皮开肉绽呀。
她见过那伤口，于是整夜未曾入睡，眼前均是血色。
她送走医生，再进卧室看见范丞丞靠在床边，脸色仍不好看，却笑盈盈看她。
范丞丞“早点睡吧。”
他这房子是两居室，本来李相宜去了次卧，如今却放不下心来。她默不作声，去次卧抱了枕头被子，一言不发铺陈在他身边。
他看得更乐：
范丞丞“我以为我们才在一起。”
真不知道该说他是顽强还是单纯的皮厚。
李相宜不想理会他不合时宜的幽默。她瞪他一眼，却又挨个把药准备好，盯着他一粒一粒吃下去，然后熄灯、钻进被子，一气呵成。
从始至终，没与他说一句话。
范丞丞本就只能侧卧睡下，于是面朝着她，然后伸手去拉她的手。回来以后半是昏沉半是睡梦，此时倒清醒许多。
范丞丞“相宜，跟我说说话吧。”
李相宜“嗯。”
她应声，但只是看着他，双眼明亮。
范丞丞“其实真的还好，上一个案子的时候，中过枪子，比这个疼得多……”
说到一半，自觉失言。
李相宜翻了个身，不与他相对，然后闭上眼，好像这样就能要眼泪不流下来。老半天，她声音闷闷。
李相宜“这次是因为什么？”
她总是倔强，既然藏着，范丞丞就不敢去蹭她眼角那滴晶莹泪珠。他受了伤，她比他脆弱更多。
范丞丞“你知道的，覃雾。”
眼前的女孩只将侧脸留给他，但好漂亮。她从来就是很漂亮，闭上眼睛，五官起伏线条就足够精致，这样的人，本来应该是饱受上帝偏爱的宠儿。
范丞丞“沾上贩/毒的话，她就完了——彻底完了。”
李相宜没办法说什么。想要挽救覃雾的心，他们都是一样的。更何况他是警察，这是他的使命，他必须要做的事。
李相宜“明天还要出去吗？”
范丞丞“要的。”
没有半分犹豫的答案。
范丞丞“这批货今天没卖出去，丁程鑫肯定急着脱手。我得在下一次交易之前，找到工厂的地址。”
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大概的期限——不超过七天。
在身上的伤结痂以前，他必须要继续去面对穷凶极恶的毒枭，面对鞭刑、面对枪口。
已是深夜，月色清明，港城喧嚣已歇，室内也静谧许久。
李相宜倏尔开口：
李相宜“范丞丞，你有后悔过走上这条路吗？”
暗色的路，连月光都不得见。她想起初见那日参观警局，整面墙的秘密，其中有人至死未曾见光。
范丞丞“那你呢？有后悔过靠近我吗？”
范丞丞反问。
如果不曾相遇，不会谈这场连合照都不能拍下的恋爱，不会卷进黑帮争端，不会担惊受怕。
眼角泪痕未干，李相宜无声地笑了。
李相宜“从来没有过。”
她一定要爱他的。
哪怕身为微薄蝴蝶，哪怕前方山火未歇。
范丞丞“所以我也没有。”
他勉力撑起身子，终于还是吻去她已然冰凉的泪。
他曾在缅北抢过食，曾在那儿见过人吃人，见过人性最不堪的一面，见过举世流亡。然后他选择迈入警校，在侯伟光的对面，他郑重点头。
世人大约记不住他，百年以后，大约仍有人骂他是黑轮会的走狗，无恶不作。
但他是范丞丞嘛。
他会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哪怕身为微薄蝴蝶，哪怕前方山火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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