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书房的每一寸角落。
案头一盏青瓷灯盏,烛火摇曳,将宋栖迟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素白的宣纸上,他脊背挺直,执笔凝神,笔尖悬于纸面,却迟迟未落。
案上堆满了揉皱的废纸,像一群折翼的白鸟,无声地堆积在角落。
一遍,又一遍,他心烦意乱,写下的字总在最后一笔歪斜,或墨迹晕染,或气韵不连,仿佛连笔墨都在与他作对。
他的脑海里全是云蘅,全是那天的对诗的场景,全是她扔花的样子。
宋栖迟眉头紧锁,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指尖因久握笔杆而微微发白,连夜禁的钟声响起,他也只恍若未闻。
清晨,窗外几片落叶被风卷起,自成个小旋风,如低语,如叹息。
哥哥推门而入,后面跟着侍男,披着早露的微寒,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粥和几份精美糕点。
他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地上散落的纸团上,眉头微蹙,俯身拾起几张,轻轻展开。
“你又熬夜了?”哥哥语气带着责备,却藏不住心疼,宋栖迟没答话,只低头盯着纸上未完成的字迹。
哥哥拿起一张完整的宣纸铺平在案上,轻轻展开,目光逐字扫过顿住,念道:“山月不谙离别苦,夜夜清辉照归途。行人未返林鸦寂,空照石阶落桂梧。”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夜色。他眼中骤然亮起惊喜的光,声音都微微发颤:“你……你把这诗对出来了?我记得这诗只有一句,是你新续的?
宋栖迟还坐在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写满诗句的宣纸,墨迹已干,却仿佛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哥哥站在一旁,听他低声说出那句:“不是我,是别人”,语气平静,却像投入湖里的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是谁?”哥哥目光紧紧锁住宋栖迟的脸,他们虽也续了此诗,却皆觉工整欠妥,韵味难及这首。
宋栖迟缓缓抬头,眼底有某种极轻、极远的东西,像春夜飘散的柳絮,抓不住,却拂之不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他轻声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哥哥一怔,随即失笑:“哦?能让你这般魂不守舍的,你喜欢她?”
宋栖迟没有立刻回答。他转头望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纸面:“喜欢有什么用?我找不到她。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他低声说,像是在对哥哥讲,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哥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在那“云蘅”两个字上,眉头微动,欲言又止。
“没事的,我会帮你留意留意这个女子。”哥哥轻拍宋栖迟肩头,语气温和却坚定,目光里藏着一丝兄长独有的了然,“这诗,我带去给安意兄看看,第一句可是他亲起的。”
宋栖迟微微颔首,眸光低垂,落在那页墨迹未干的诗笺上,仿佛在看一段尚未落地的缘分。“好,哥哥,我想一个人静静待着。”他轻声道,声音如风拂竹叶,淡而有绪。
哥哥凝视他片刻,终是点头:“那我不打扰你了。”转身将那碗温着的莲子粥轻轻推至案前,又整了整碗边的银勺,“你先吃了这早餐,别让凉意侵了身子。”
说罢,他悄然退步,掩门而出。吱呀一声将满室晨光与未尽心事,一并留在了书房之内。
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游,光洒落在檀木多宝格上,映得那些古董瓷瓶、青铜香炉泛着温润的釉光。
叶笙手中握着一块软绒布擦拭着一只羊脂玉笔洗,他的动作轻柔,丝毫不敢使劲。
“郡主早。”众人齐刷刷行礼,门帘轻响,商苾瑷走了进来。
她一袭月白色绣兰轻纱长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耳坠上的珍珠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她目光清冷,径直穿过叶笙身边,连眼角余光都未施舍,仿佛他不过是一件摆设。
她走到书架前,指尖轻点,抽出一本《太平广记》,坐到窗户旁的贵妃椅上,翻开书页,眉目低垂,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文字。
叶笙的手顿了顿,绒布停在笔洗边缘,心头像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他们昨晚差点赤诚相见了,还亲了。
他又抬眼望去,只看见商苾瑷的侧影被光芒勾勒得清晰而疏离,像一幅挂在墙上的仕女图,美得不可触及。
他昨晚不是对她投怀送抱,他是不小心的,叶笙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解释。
青俪从外间进来,手中捧着一盏新茶,茶香清冽,脚步轻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们先出去,这里不需要打扫了。”声音不高,几个奴隶默默点头,将东西轻轻放回原位,都退了出去。
窗外桂花正落,花瓣随风飘入窗棂,有一片轻轻落在商苾瑷书页上,她只轻轻拂去,眉眼未动,仿佛这世间喧嚣,皆不入她心。
叶笙喉头微动,终究未语,只默默起身,将工具收拢,脚步轻得像怕惊了这满室的静,走出去。
廊下风微凉,叶笙站在檐下,吹动他额前碎发望着天井中一株半枯的梧桐,叶子已泛黄,随风轻轻摇曳,像极了他此刻无依的心绪。
茗思轻快得近乎轻佻,提着朱漆食盒而来,一身鹅黄外衫在门口格外显眼,像一束不合时宜的阳光。
他一眼瞧见叶笙,便停下脚步,故意将食盒往身前一横,拦住了去路,“哎哟哟,你别走。”茗思歪着头,鼻翼微动,夸张地吸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我好像闻到一股味道,你闻见了吗?”
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也送来玫瑰酥酪的甜香,可那香气此刻却像讽刺。
叶笙眉头一蹙,眼神冷了几分,声音低沉而压抑:“你想说什么?”
茗思翻了个白眼,笑意却更深,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压低声音道:“哎呀,这不是贱人的味道吗?真难闻。”他嘴角扬起,仿佛自己说了句极妙的玩笑。说完侧身绕过叶笙,脚步沉稳,在门口通报一声,得了令进去。
叶笙没走,他看见窗边的商苾瑷抬眸,目光与一边伺候的茗思相接,不知道在说什么,竟微微一笑,如冰河解冻,春水初生,与方才的冷寂判若两人。
叶笙低头整理打扫时蹭灰的衣角,指尖微凉,那股异样的感觉在胸口悄然蔓延,不是委屈,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说不清的空落,像被排除在某个世界之外,哪怕这世界本该有他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