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此时杯盏已拿了上来，郭芙倾身给杨过倒酒，笑道：“杨大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杨过见她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不禁脱口而出，“我答应了你，怎会不来！”

郭芙眼中笑意更深，连日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心中自得，又看他衣服实在破烂，便道：“一会儿我让妈给你找些新衣服穿，好不好？”

杨过只道她嫌弃自己肮脏潦倒，也不答话，端起酒来慢慢饮了，听她又道：“你脸上的伤也得好好治啦，我让妈给你找药。”

杨过听出她关切之意，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垂下眼睑，低低“嗯”了一声。

郭芙见他今日竟然这般好说话，心中微感奇怪，但也不去细想，只觉心满意足，一时看眼前这些杯啊盏啊都更为顺眼了。

酒过三巡，赵志敬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

杨过反出重阳宫，全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泄漏一句，是以郭靖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前些日子虽听郭芙说了一嘴，但只以为是小孩子的气话，也不甚在意。此时听了赵志敬话语，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房中说话罢！”

说着招呼杨过与他同去，杨过看了一眼郭芙，又看郭靖，心想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见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也要和他拚命。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坦然，于是过去跟在郭靖身后。

武修文道：“芙妹，你看那几个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从小便劣得紧，定是又闯了甚么大祸。”郭芙皱眉道：“我瞧那些老道也不是甚么好人。”

眼见郭靖几人不知又说了些甚么，已要起身往书房走了，郭芙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埋伏，去听他们说些甚么。”

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应。武修文却连声叫好，已抢在郭芙头里。

郭芙右足一顿，微现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口角生嗔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得，当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只见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不二、甄志丙、赵志敬四人走进书房，双方分宾主坐下。杨过跟着进来，站立一旁。

郭芙见他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便听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

杨过摇头道：“我不坐。”

郭靖板起脸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请罪。”郭芙见状暗暗吐了吐舌头，想起爹爹平日训斥自己也是这般脸色，倒对杨过有些感同身受。

她正等着看杨过如何请罪，却见赵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郭大侠，你别出言讥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赔礼，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

郭芙被他吓了一跳，心中寻思杨过犯了甚么大事，竟教他师父说出这等话来，又听黄蓉道：“我们给赵师兄添麻烦，当真过意不去。赵师兄却也不须发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请坐下细谈。”

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牙齿？”

郭芙心中“哼”了一声，只道这道士好生无礼，这般不给爹爹妈妈面子，杨过不论犯下甚么大事，总是与这道士脱不了干系。

她正想着，忽听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等都大为吃惊，武林中师徒之分何等严明，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育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岂知杨过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件逆的话来？

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

黄蓉低声劝道：“靖哥哥，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郭芙被爹爹的脸色吓了一跳，又想起杨过曾同她说没有师父，看来竟是真的，爹爹向来尊师重道，这下只怕怒极了，不免暗自为杨过担心，可又听到黄蓉的话，心中奇怪，想着杨过性子是有些古怪，但妈为甚么说他本性不好？

她瞧着杨过，想从他身上看出“本性不好”四个字来，却听他朗声道：“我本性原来不好，可也没求你们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甚么诡计了？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怕伯待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那也由得你。”

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可也没亏待我。你教我读书，武功一分不传。可是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讲了许多古人之事。可是这几个老道……”

他手指郝大通和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惊，忙问：“甚……甚么？这……这从何说起？”

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士来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见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说这话是真是假？”

他说到这里，咬牙切齿，郭芙听着自觉已知晓了来龙去脉，她瞧得不错，这几个道士果然不是甚么好人，武功不济，还专爱欺负小孩子、老婆婆。她心中暗暗为杨过不平，突见郝大通伸出左手，从赵志敬腰里拔出长剑，将剑柄向杨过递去，说道：“不错，我是杀错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

郭芙大为惊讶，瞪大了眼睛，身旁武氏兄弟也是一脸震惊。

郭靖叫道：“过儿，不得无礼。”

杨过冷冷的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许我动手，却来显这般大方劲儿。你真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

郭芙却没想到此处，不由暗暗点头，只道这道士原来这般心机，爹爹妈妈一定不会让杨大哥杀他，自己还真的相信他一心寻死了。

只见郝大通手上一抖，拍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便头也不回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