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正酣，丝竹不绝，琼浆玉液流转席间。

龙女敖瑜却于喧闹之中悄然离席，未惊动四周仙客。四海龙王虽有所察，却只作不见，依旧举杯畅饮，与满座仙家谈笑风生。

她徐步穿行，直至水晶宫后苑。园中奇珊瑚树亭亭如盖，玉髓芝兰暗吐幽芳，灵流潺湲其间，恍若世外之境。

正当此时，忽闻身后传来两道清音，一沉静一清越，先后唤道：

“还望公主留步——”

“公主留步——”

敖瑜闻声驻足，回身望去，但见两位女仙自光影阑珊处翩然而至。

一位手持蟠龙杖，气度渊深，乃黎山老母；另一位头戴星冠，身披绛霞仙帔，神仪凛然，正是执掌周天星辰的斗姆元君。

——亦是昔日截教之中地位尊崇的无当圣母与金灵圣母。

封神一役，截教倾覆，三百六十五位正神被迫归入天庭。元始圣人亲手将他们的一角神魂剥离，寄于封神榜之上。

此举不仅断绝了他们日后道途进阶的可能，更便于天帝昊天藉此掌控诸神。

昊天无疑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统治者。即便是人间云雨之事，也须依天条定量而降，分毫不得差错。若人间稍有怠慢不敬，动辄降罪一郡生灵，严苛无情。

封神榜，正是天帝用以号令众神的最重要法宝。

其上所载的每一缕神魂，皆与正神本命相连。一旦天帝对哪位神明有所不满，只需意念一动，封神榜上对应的神魂便如被烈焰灼烧、万刃剜刮。

那是直抵元神最深处的剧痛，足以令断骨不改色的大罗金仙痛至神魄涣散，满地翻滚，甚至屈膝求饶。

那种神魂受制、痛不欲生的感觉……

金灵圣母至今仍刻骨铭心。

太屈辱了。

昔日截教门下五大圣母，唯有无当圣母一人侥幸逃脱封神杀劫，却也只能隐于世间，静守洞天，不再过问洪荒世事。

如今封神之役已过去许久，天帝昊天对截教旧众的戒备之心，也随时间流逝渐渐松懈。

恰逢东海龙宫大宴诸天，无当圣母便暗中往天庭传去密信，想着若能与昔日同门师兄弟见上一面，也是万载难逢之机。

于那些身困天庭的截教门人而言，这些岁月何尝好过。日日受昊天驱使，奉命唯谨，动辄得咎，何其屈辱。

而此番龙族设宴，恰成一个难得的契机。

龙族这些年来声势渐微，一向安分守己，加之昔日教中那位出身龙族的小师弟情分犹在，四海龙王看在他的颜面上，多少也会对他们暗中关照几分。

他们此行赴宴，虽仍须谨慎，却终究不至引来昊天过多猜疑。更重要的，是这片刻喧哗之中的喘息，已堪称是他们千百年来罕有的放松之时。

花树间缭绕的艳色云霞，随着海水轻轻起伏，恍若一脉绯红的浪痕，无声荡漾。

龙女敖瑜在这片浮光中微微一笑，那眉眼间的神采，那颔首间的风仪，竟与昔日那人如此相似。

无当圣母与金灵圣母一时皆怔在原地，仿佛天地间万物失色、万籁俱寂，唯有眼前这道身影清晰如灼。

旧日音容恍若重生，教她们心神俱震，竟难以移目。

龙女却已翩然施礼，声音清柔如泉：“敖瑜见过两位道友。”

二人这才倏然回神，连忙敛衽还礼，声息间仍带着一丝未能尽掩的波动：

“公主安好。”

双方皆是礼数周全之辈，一举一动依旧从容端方。只是在那仪态之下，汹涌的往事与复杂的情绪，唯有自知。

敖瑜引着二人行至花园假山上的凉亭。亭柱之上，每根皆雕有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水晶玉璧为灯，明珠垂帘，范金为础，极尽华美之态。

若凭栏远眺，可望见坐落在东海深处的龙宫殿宇，琉璃瓦顶掩映于绚丽珊瑚丛中，宛若一座浮沉于碧波之间的金色岛屿。

敖瑜轻轻挥退奉茶侍女，亲自执起那花萼般洁白、质如凝脂的半透明瓷盏，为二人斟上灵茶。

茶香清溢，氤氲如雾。

她轻声问道：“不知两位道友特意唤住小女，所为何事？”

二人如梦初醒。

无当圣母敛容答道：“我等只是见公主仪容……颇似一位故人，方才一时出神，并无他意，还望公主勿怪。”

“是吗？”

龙女闻言微微垂首，一时看不清神情。

片刻，她抬起头来，容色已恢复如常，唯有一双清眸静如深潭，轻声问道：

“道友所说的故人，可是已逝的祖龙之子敖瑾？”

昔年龙凤麒麟三族因量劫败落，祖龙为保全龙族血脉，自囚于龙泉洞内。然他却不知以何因缘竟又诞下一枚龙蛋，只留“敖瑾”二字，便将其托付于族人，自此永锢龙泉洞深处，再未现世。

祖龙曾感天地之气而孕九子，子子不同，形态各异，这本是天道伟力，却亦成了分化龙族气运之手段。

直至祖龙留下的龙蛋破壳，竟现出血脉纯净、尊贵无比的九爪应龙之姿，龙族上下如何不为之欢腾？

后来他更得圣人青睐，拜入截教通天教主门下，成为其亲传弟子，一时光芒万丈。

敖瑾天资超绝，又得圣人真传，曾被龙族视作中兴之望。奈何他天生本源有亏，体弱难支。

封神劫毕、截教倾覆后不久，便传来他因悲恸过度、元神破裂而逝的消息。龙族亦为其举行了极为隆重的葬礼，哀动四海。

金灵圣母眉目间凝起深切的悲戚，轻声道：

“正是……敖瑾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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