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灯花明灭，拢在元始握笔的那只手上，漾出一层清溪水波般的柔光，洁白如玉。

今夜崖海之上月色如银，凛冽长风掠过墨色海面，激起千堆雪沫，又碎作万千珠玉纷扬洒落。

敖瑜递过紫檀笔时，元始刚铺开宣纸。

只见他腕底轻转，笔锋如行云流水，不过寥寥数笔，一朵茎萼低垂、风姿清绝的幽兰便跃然纸上。墨色浓淡相宜，仿佛能闻到空谷幽香。

“夫君画得很好看。”敖瑜语声温软，恰似窗外月下青树在江波中摇曳的倒影。

元始闻言抬眼，唇边泛起一痕清浅笑意，如灯花乍迸，又似惊鸿掠过水面，转瞬却已化作春山融雪般的温柔。

敖瑜凝眸相望，眼底仍是从前那般清亮笃定，恍若皓月当空时，洒满银辉的万里碧海。

屏风那侧，太清正轻袍缓带，半倚在沉香榻上。

他就着摇曳的烛火，慢条斯理地剥着菱角。素白手指轻巧翻飞，乌木案几上不时响起菱壳落地的清音，竟比琴韵还要悦耳几分。

灯花哔剥作响，暖黄的光晕笼罩着元始执笔的手，在那如玉的指节间漾开涟漪般的柔光。

三人身影在墙上交叠，仿佛千年来始终如此——

任他窗外沧海翻波，此间自有明月长伴。

太清从案几上拈起一枚新剥的菱角，莹白的果肉在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他倾身向前，广袖垂落如云，将那瓣菱角轻轻递到敖瑜唇边。

敖瑜正俯身看画，见状微微一怔，随即含笑启唇。

菱角的清甜在齿间漫开，她抬眼时正对上太清含笑的眸子，那眼里映着摇曳的烛火，也映着她。

元始笔尖稍顿，宣纸上的兰叶随之轻轻一颤。

他望着太清尚未收回的手，那指尖还沾着菱角壳上的清露，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夜风穿过珠帘，带来海潮湿的气息，却吹不散殿内萦绕的墨香与果香。

敖瑜唇畔的笑意深了几分，继续指点着画上的兰草，仿佛方才的投喂不过是千年相伴中最寻常的片段。

太清收回手，又拈起一枚菱角，这次却转向元始：“可要尝尝？”

元指笔锋在宣纸上轻轻一转，勾勒出兰叶翩跹的弧度：“不敢劳烦大兄。”声线如磬玉相击，在氤氲着墨香的空气中荡开浅浅涟漪。

太清闻言轻笑，执菱角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沾着莹润水光。他转而将果肉送入自己口中，眼尾细纹如初春湖面漾开的微波：“倒是为兄唐突了。”

敖瑜倚在案边，素手轻抚过画上兰草，唇畔噙着洞悉一切的笑意。

她鬓边珍珠随着摇头的动作轻轻摇曳：“你们啊……”

未尽之语融在渐起的海风里，曳动着满室烛影。

元始垂眸续画，笔底幽兰又添几片新叶。

他腕间雪色与青玉砚台相映生辉，在灯下泛起温润的光泽。画中兰草仿佛活了过来，在无声的月色里轻轻摇曳。

太清复又执起一枚菱角，这次却细致地剥起壳来。

夜色已深，玉蓬宫沉入一片静谧。

敖瑜独自倚在绮窗前，素白的中衣在幽微的珠光下如覆新雪，泼墨般的长发流泻肩头。她望着窗外荡漾的海水，极轻、极淡地弯起了唇角。

那一抹笑意，苍白而孤冷，如同清夜中断裂的琴弦，又似寒潭中映照的残歌，在她面上无声地浮过。

刹那间，竟如星火迸溅，将整个幽暗的室内都映亮了一瞬，却又转瞬即逝，快得让人疑心只是错觉。

太清静立在灯影照不到的角落，眉目低垂，宛如凝结的霜雪。

他凝视着窗前那道素白的身影，在万籁俱寂中，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

他觉得，自己总是留不住这个人。

而他脸上的神色，却依旧沉静内敛，似月影笼罩的山河，如青烛独对的高台，是一种亘古的孤绝。

淡然得，什么也看不出来。

太清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如月光穿透云层，悄无声息地落进夜色里。

他缓步走近，衣袂拂过冰凉的地面，带起细微的声响。

敖瑜闻声回眸，对着他轻轻一笑。

这一笑间，仿佛有流光皓月流转，庭树清风萦绕，让人见了便觉心地俱净，万物澄明。

星辉透过绮窗，映得古木寒影寂寂，恰似提灯始觉春空。

方才独处时的孤冷气息，在这一笑中悄然消融。

他伸出一抹飘渺如云的衣袖，将她轻轻抱起。那一瞬，仿佛幽渺的星霜悄然坠入了月冷风清的永夜，唯有彼此的温度真实可触。

“睡吧。”

“嗯。”敖瑜轻声应道，脸色虽有些苍白，眉眼间却凝着一股骄傲夺人的光彩，如寒冰中淬炼出的美玉，温润而坚韧。

太清将她安置在床榻间，掌心贴着她的后背，温和的灵力如春溪般缓缓渡入。

敖瑜依偎在他怀中，青丝散落枕畔，像缭绕的墨痕。

“夫君，”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动，“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的，对吗？”

太清收拢手臂，将怀抱收得更紧些，声音沉稳如亘古的山峦：

“当然不会有事。”

他的话语落在寂静里，如同最郑重的承诺，将漫漫长夜也染上了令人安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