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网正缓缓收紧，整个洪荒都察觉到了那份源自天地根本的不详。

山林间，各族的幼崽们不安地躁动着，它们互相紧挨，发出细弱的呜咽，将脑袋更深地埋入长辈温暖却同样僵硬的怀抱。

初开灵智的小妖们扑棱着稚嫩的翅膀，惊慌失措地想要逃离这片突然变得陌生的土地，却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一头撞在虬结的树干上，零落的羽毛混着茫然的痛鸣簌簌而下。

快逃，快逃！

一股寒意窜上脊梁，那是深植于血脉，刻入灵魂的求生本能，在发出最尖锐的警报。

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然而，另一个更为冰冷、更为绝望的念头，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而上，扼住了所有生机。

仿佛能预见到终末的景象，那是对湮灭至深的恐惧，无声地宣告着，他们，都会死在这里。

祂的力量如潮水般漫过洪荒的每一个角落，魔道于此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

祂垂眸俯瞰这片正被祂亲手拖入终焉的天地，嘴角勾起一抹堪称愉悦的弧度。

破碎的山川与哀嚎的生灵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而祂，便是立于这幅画卷之外，唯一的欣赏者与主宰。

世界的每一次战栗，都成为祂呼吸间最欢愉的节拍，生命的每一声消逝，都化作滋养祂本源的怨恨与绝望。

恐惧是祂的食粮，死亡是祂的勋章。

无人不畏惧死亡，越是眷恋生之美好，便越是恐惧死之寂灭。

多美妙的人性，多可口的挣扎。

“没错……就是这样。”

祂聆听着文明崩塌的挽歌，法则断裂的哀鸣，由衷地确信，祂将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

为时不晚，一切，皆如祂所愿。那毁灭的序曲，正是为祂加冕的颂歌。

元始眸光沉静地望向虚空，仿佛穿透宫墙，看见了在洪荒大地上滋长的阴影。

“他的魔念如今在洪荒畅行无忌，人间的魔修也与日俱增。依此态势，这第四场大劫，我猜是道魔之争。”

自开天辟地以来，龙汉、巫妖、封神，亘古四场大劫依次降临，而劫难之间的间隔却一次比一次短暂，仿佛洪荒自身的更迭正变得越来越急促。

“修仙者窃取的灵机太多，天地已不堪重负。”太清的声音平淡，却道出冷酷的天道循环，“需要等待末法时代，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算。”

他顿了顿，眼中流转着洞悉命运的微光：“末法时代一定会来临，洪荒的势力格局必将被彻底打破、重塑。或许到了最后，你与我，乃至几位同道，就不再是棋手，而是化作支撑这片洪荒天地不至于彻底崩塌的……柱子。”

元始阖目良久，殿内只余下炉火轻微的噼啪声。

当他再度睁开眼时，眼底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紫霄宫，还是没有消息。”

在最初察觉天道异动的那一刻，他们便已向紫霄宫传去讯息。然而所有消息都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想到道祖鸿钧与魔祖罗睺那纠缠万万载的恩怨……莫非此番变故，连高居紫霄宫的老师，也已被牵制，甚至……

元始的思绪在因果长河中徜徉了数息。

待他收回心神，却见太清仍凝眉沉吟着，许久才抬手指向窗外：“今日的雨，似乎下得有些久了。”

雨？

元始抬眸望向天幕，圣人的目光轻易穿透云层，越过山河疆界，最终落在西方焦土之上。

他眼底泛起一丝了然：“在我们眼中是雨，西方众生见到的……是火。”

“火？”太清素来平静的声线里泛起细微涟漪。

“是业火。”元始广袖微拂，水镜中映出西方景象，赤地千里，烈焰焚天，无数生灵在火海中哀嚎翻滚，“魔念化作业火，正在灼烧他们的魂魄。”

太清沉默注视着镜中惨状，忽然道：“那在我们这里……”

“是雨。”元始指尖接住窗外落下的雨滴，清澈水珠在他掌心流转，“同样的魔念，在此地化作雨——他在试探天道对不同地域的掌控力。”

雨声渐密，两位圣人同时望向翻涌的云层。

太清微微抿唇，望着被牢牢阻隔在外的纷扬寒雨，轻声回道：“无论量劫如何变幻面貌，大底皆是人间浩劫，本质上无甚区别。”

元始神色微凝，亦将视线投注至山间淅淅沥沥的雨中。

晦暗沉郁的雨水不知自何处而来，竟下得这般永无止境。来得甚为急切，又丝毫没有退去的想法，处处透着诡异。

却令人不由忆起天威浩荡，一如此般，不为凡俗之人微浅的意志所改。

若是将其换成一场铺天弥漫的大火……

确实，人间的浩劫，哪怕改换成不同的面貌，对其下的人来说，又有何不同呢？

“道与魔？”太清沉吟片刻，指尖在膝头轻轻叩击。忽而他抬首望向窗外昏沉天幕，唇角扬起一抹似有还无的弧度：“让杨戬把杨婵放出来吧。”

元始蓦然回首，琉璃般的眸中掠过一丝讶异。四目相对的刹那，天地法则在圣人眼底流转，他轻而易举便读懂了太清未尽之意。

——既然魔道要借众生欲念滋长，那便放出那盏可动摇天条的宝莲灯。

殿外雨声渐密，仿佛天道也在等待着这场以三界为局的落子。

敖瑜坐在白玉雕成的摇篮边，素手轻摇着彩绘拨浪鼓。

两颗浑圆的玉珠敲击鼓面，发出清脆声响，引得两个孩子伸出藕节似的小手咿呀作笑。

元始的目光越过丹炉缭绕的紫烟，静静落在她身上。许是察觉到了视线，龙女微微抬首，眸光如昆仑雪水洗过的琉璃，澄澈得能映出云影天光。

她在圣人面前总是如此，坦荡地剖开心窍，任所有思绪无所遁形。

那些暗涌的恨被仔细叠放在心底最深处，转而将满腹柔肠尽数铺展，如同月华倾泻般自然。

元始唇角泛起清浅笑意。

这样的她，即使是偶然的遇见，亦足以感谢世间的安排；而若是能够不惜一切代价留下她，恐怕亦有不少人愿意为此煎熬，恰似飞蛾扑火，一等一的偏执。

“夫君？”敖瑜轻声唤他，腕间玉镯随着动作泠泠作响。

他忽然伸手拂过她发间垂落的珠穗。

圣人指节掠过泛着珍珠光泽的墨发，最终悬在半空。

可他想求个心甘情愿，或者说，更为贪心一些，想要属于龙女的全心全意。

贪念如野藤缠绕道心，他却在其中品出万年未有的悸动。

此刻，敖瑜握着拨浪鼓的手微微扣紧，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几分愉悦来。

未曾质疑，未曾犹豫，只在那一瞬间抛下了所有桎梏，回归了最初的最真挚的祈愿。

这便注定了这是一场漫长甚至看不到尽头的战争。

而留给她的时间……

外面的雨任然在下，敖瑜复而抬首望去，笑意隐没了一瞬。

也许，正如命运的挑战一般，越来越近，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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