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来了，来见你了。”

当玄奘踏足血海翻涌的岸边，粘稠的血浪拍打着焦黑礁石，溅起漫天腥浊的业力。

一道身影早已伫立在血海的交界处。

他背对着玄奘，周身蒸腾着远比血海更加暴戾的魔气，与翻涌的血浪几乎融为一体。

唯有那根熟悉的铁棒深深插在身前的焦土之中，暗金色的纹路在魔气侵蚀下隐隐流动。

似是察觉到玄奘的到来，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曾映照日月星辰的火眼金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入魔的孙悟空，正在这里等待着他曾经的师傅。

我，齐天大圣，孙悟空。

我不信天，不信地，不信仙神，不信诸佛。

我只信两个人，一个我要为她燃烧恒久的香火，而另一个，是他在佛前叩首时我恒久地立在他身后。

玄奘立于翻涌的血海之畔，望着眼前魔气缭绕的身影，声音平静却穿透了浪涛的嘶吼：

“悟空，你告诉为师，谁是我？我又是谁？我这一路走来，渡劫成佛，又堕身为魔，究竟又是为谁？”

孙悟空的眼中魔气翻腾，却在那双熟悉眼眸的注视下，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

“这天地间，你就是你！无需是佛，也无需是魔，更无需为任何人！”

铁棒重重顿地，激起万丈血浪。

“你为你自己！唐玄奘——这个名字，就是你！”

玄奘闻言，周身翻涌的魔气竟为之一滞。

他低声重复，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是我。唐玄奘，也是我。”

地府。

幽冷的神殿亘古如斯，凄清的色调与散落的魂灵残骸融为一体，这本就是亡者的归宿，一切存在都显得理所当然，无需对比，亦无谓反衬。

玄奘终于见到了那魂牵梦萦的身影，他合掌行礼，声音在空寂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陛下。”

那绝世的容颜依旧，曾以一笑乱他禅心，以过往种种扰他清修。

他曾以为，只要做到思虑寡淡、念想稀薄、欲望消弭、俗务远离、忧喜不形于色、爱憎泯然于心，便可令心湖永驻平静。

然而心既非石，岂能随意转动？心亦非席，又如何能任意卷收？

龟灵圣母立于阶上，目光平淡地望来，仿佛早已看透这痴缠纠葛。

她心中唯有一声淡淡的哂笑。

那西梁女王的爱恋，其中又有几分是出自本心，而非天数戏弄？

于是那段遗落在西梁女国的幻梦，到头来，终究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你来了。”

“陛下，我来了。”

九幽地府的风无声卷过，吹起他绛红色的袈裟，那抹深重的颜色在灰败的冥土中，犹如一团在幽暗中兀自燃烧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终究，再也不复当年。

玄奘有时闭上眼，灵台深处仍会清晰地浮现出昔日的场景。

她站在西梁女国的榴花树下，对他说：“我会在这里等你。”

话音落下，她向前一步，灼灼的花瓣纷纷扬扬，落满她的肩头与衣襟，“待你取得真经，普度众生之后……可愿再途经此地，看我一眼？”

那时，他应下了。

如今啊，他背弃了灵山煌煌佛法，周身缭绕着的是至浊至秽的魔气。那曾渡化众生的金身，已堕为永夜般的深黯。

可当他望向她时，眉眼却弯起了前所未有的温柔弧度，仿佛周遭的阴森鬼气、翻涌的血海业力都化为虚无。

“陛下。”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历经劫波后的沙哑，与一丝得偿所愿的宁静，“我来了，来见你了。”

“你成佛了。”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唯有那一丝极淡的嘲讽，如同幽潭上掠过的冷风，“我当为你庆贺。”

“我如今……已不是佛了。”他轻声回应，周身笼罩着淡淡的魔气，依旧悲天悯人的宝相庄严肃穆，恍如烈日当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魔。

所以，陛下。

他于心底无声地祈求，如同最虔诚的信徒。

能否请您，再垂怜我一次？

龟灵圣母静立原地，望着那身刺目的绛红袈裟，眸光静如古井深潭。

“玄奘，”她唤他旧日名号，却似蕴着万千未竟之语，“你我也算……久别重逢。”

“为什么？”龟灵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裂纹，那是沉寂后被撼动的不解与诘问。

“时也，命也。”他眼底依旧平静如古井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来此，就是为了你。”

“你信命？”龟灵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燃起桀骜与不屈，“可我不信！”

她周身仿佛有沉寂的气势在苏醒，“我名龟灵，乃上清圣人座下亲传，最终却死于封神之役——若信命，我早该在万仙阵中便认了这结局！”

面对她几乎要灼穿冥府的决绝，玄奘只是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纯净一如当年，说出了埋藏至深的话语：

“可我，一直喜欢着你呢。”

所以，即便这份情愫是穿肠毒药，他也甘之如饴。

龟灵贴近他，气息如冷泉般拂过他的耳畔，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又似叹息：“若有一日……你会后悔吗？”

“我知道。”玄奘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坚定。

我知道此刻的抉择。

也知道纵使万劫不复，我也绝不会后悔。

无论是过去身为佛子，还是如今堕为魔障，若命运仍肯给予你我相爱的刹那，我亦愿如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那注定焚身的火光。

九幽的风裹挟着血海的气息吹拂而来，在这亡者的国度，他绛色的衣袂与她的素白长裙交织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