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玉左右看看,不见得什么人,在心里掂量了掂量,不禁犯起嘀咕。
“大老爷人呢?”
大老爷,李家的一家之主。
昨儿李家的大老爷可出了名儿了,全城最挣钱的青楼里,包了那个有名的艺妓一整晚,第二天就把人带回了家。
那艺妓长得漂亮,明眸皓齿,小鸟依人的,还弹的一手好琵琶。佳节时日,还会在台上舞一舞,那身段那容貌,在楼里着实挣钱。
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按理该留不该卖,但据说那楼里三分之二的钱,都是他们李老爷贡献的。所以,他想要,就只能给他了。
旁人求不来的,李老爷都能拿到手。
楼里的妈妈,送那艺妓走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场面十分壮观。
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没什么好哭的。这事儿只有他们李府被瞒得糊涂,李老爷对李夫人好,可惜心在艺妓那儿。
不出几个日子,就得把那艺妓送回去。
“为了两边好,”李老爷解开上衣领子“就得藏着养活她。”
“藏着养活她?”邵玉红着脸喘气“哈…那我呢?怎么也得…也得…藏着养活?”
他没回答,邵玉才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邵玉反应总是很慢,跟他一起干活儿的下人都说他脑子多少有点不好使,笑他,骂他,欺负他都是常有的事儿。
可是脑子不好使有什么关系呢?他不一样站在了李家大老爷的身边儿,不一样还是成了他们惹不起的人。
换他们谁有这待遇?
除了邵玉,李府还没谁知道,东间那破地儿,还藏着一个艺妓呢。
旁人不知道的,他邵玉就知道。
这种独有的信任对邵玉来说,就有了无视旁人的底气,就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
他至今都还没忘记,那个笑话他的人最后的下场,跪在他脚边扯着他的裤脚求他放过他家人。
邵玉心软了,想要放过他,但这不代表大老爷也会做同样的事。
最后那一家人沾血的脑袋,在李家内院挂了一排,最小的孩子才不过四岁,小辫子翘着,发梢毛糙,绑着青蓝色的小头绳,被领来李家大院的时候,还眨着灵动的眼睛看了看他。
邵玉不想这么着,人之初,性本善。那么小的孩子,长得那么干净漂亮,他是舍不得让她死的。
可是吧。
总有那么几个不知死活的,舔着脸在面前戏弄他,在背后议论他。
所以他才握紧了拳头,手里攥得住一股权力有什么不好?
自己被推到茅坑里扫屎的日子,抢不到饭吃的日子,冬天的厚衣服叫人偷去穿了,自己只能多套几件单衣的日子…
他得罪了人,挨了打,叫人拖进小屋子里边儿,疼得叫哑了嗓子的日子,也不见得有谁来心疼他。
就这样吧,邵玉吸吸鼻子,眼眶子泛红,这样就挺好的了。
哪怕死了不能投胎到好人家也认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挨人欺负了。
在街上站了会儿,邵玉认定大老爷来不了了,便抄了个近道,顺着七拐八拐的小巷子回了李家。
快晌午了,该去给那姐姐送饭了。
其实给那艺妓送饭这事儿,本来不是邵玉的活儿,大老爷本来想叫刘婆去送,可邵玉心疼刘婆岁数大了,便揽下了这活儿。
邵玉第一次给那艺妓送饭时,撞见她窝在那破床的角落里哭,觉得可怜便给了她一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
那艺妓接下边哭边吃,两人聊了聊,见双方都没恶意,便以姐弟称呼,没几天就熟络了。
跨进李家大门,就听院里有那么几句好听的读书声,读得不知道谁的诗,朗朗上口,听着很舒服,邵玉很喜欢。
悄悄走到那读书人身后,邵玉伸手戳戳那人,笑着看他,脸上的神情如同冬日暖阳一般温柔。
“李大少爷读书呢?”
李大少爷,李唐。
从小和邵玉一块儿长起来,李唐比他大三岁,是李家唯一一个知识分子。
邵玉没读过书,不认得也不喜欢这些诗啊词啊的,可是当李唐提出要教他识字学诗的时候,他犹豫都不犹豫就给应下了。
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和李唐多呆会儿,邵玉从小到大,在李家最愿意干的事儿就是陪着李唐,只要陪着他,干什么都行。
以前不明白,纯纯当作小孩儿之间的互相吸引,直到大了才知道,小时候连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自己有多喜欢这个大自己三岁的哥哥。
绵延心底,一眼万年的喜欢。
李唐抬头一看,见是邵玉,便合了书,伸手摸摸人头发,也笑起来。
“有些日子没见了。”
李唐把手抽回来,随意的扬了下邵玉额前的头发,见其不自然的退了半步,皱了眉头。
拨开邵玉额前的碎发,一大块儿淤青还清晰可见,李唐手颤了颤,表情不大好看。
“什么时候弄的?”
“没事儿,前些天出去给夫人抓药的时候不小心磕的,不要紧。”
邵玉别过头,慢慢推开李唐的手。
“过些日子就消了。”
李唐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一阵微风从指间吹过,接着就放下了。
邵玉忙着捣鼓头发,生怕遮不住那一片淤青,没发觉李唐的小动作。
也没看见他眸底一瞬的暗淡无光。
“十七、八的人了,以后也要多注意些,磕出这么大片青,到底是不好看。”
“嗯,保证没下回了。”
邵玉歪着头冲他笑,眉毛弯弯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儿,鼻尖泛红,笑得李唐心都软了。
晌午的太阳晒得慌,邵玉抬头看了看,才想起来送饭的事儿。
自己是吃过东西了,可那艺妓还饿着呢,自己在这悠闲自在的闲聊,多少不太好。
“那我走了,少爷。”
“不不不…”
邵玉止住嘴,赶着李唐不高兴之前改口到。
“哥!”
“嘿嘿…哥,我走了啊。”
李唐无奈的笑了笑,摆摆手意示他走吧。
小孩儿就是善良,什么事都不爱计较。
把书揣进兜里,李唐转身进了那些个下人住的屋里。
小孩不爱计较,是他。
他李唐就爱算账,还得一笔,一笔,慢慢算。
“刘婆!”
邵玉大步跑进厨房,见老妇人还在,欢喜得喊她。
刘婆是李家的厨娘,干了好些年头了,与那么多下人打过交道,但就格外偏爱邵玉。
偏爱这个长得干净,却不太聪明的孩子。
“诶,小玉…小玉,小玉是不是没吃饱,来找东西吃呐?”
“不…不是…”
邵玉喘着粗气,站在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扶墙,弓着身子,连连摇头。
“我是来端饭给那个姐姐送去的,刚有事儿给耽搁了,没准点送过去…”
刘婆长哦了一声,站在柴火垛前琢磨了一会儿,忽的双手一拍。
“诶呦,我说刚来的那姑娘怎么那么眼熟啊,原来是那艺妓。”
“小玉啊,那姑娘刚来吃过了,不用去送了。”
邵玉懵了。
“她来这儿吃的?”
“是啊,她还提了你呢,说中午没给她送饭,实在饿坏了,才跑出来吃的。”
邵玉退了一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李家宅子虽说不上大,到也着实是不小,她来了李家还没出过那东屋呢,万一迷了路怎么办?
万一…
万一被夫人撞见怎么办?
邵玉心里慌了,转身就跑,冲着东屋飞似的跑,恨不能手脚并用马上就到那东屋。
跑进东屋院子,邵玉就喊
“姐姐!姐姐你在屋里没?”
没听见回应,邵玉心里一沉。
跑到房门口,邵玉一推却发现根本推不开。思索了几秒,邵玉侧过身向门用力一撞。
撞了几下都不见开。
邵玉彻底慌了。
手用力拍打着门,粗糙的木门上还有倒刺,扎在手上一下又一下,没一会儿手心就扎出了血。
“姐!姐姐!!”
仍然没有回应,邵玉没了注意。
窗!
邵玉跑去开窗,在发现窗能打开以后,松了口气。
顺着窗爬进屋里,邵玉心落了地,喘着粗气,却还笑着。
“姐…你没事…吧……”
抬头,一抹鲜红映入眼帘。
一个女人横躺在那张破烂的木床上,一身白衣,全身都是血,如青丝一般的长发散乱,看不清面容。
“姐…姐姐?”
邵玉慢慢移步过去,周围静得好像只剩自己的呼吸。
“啊!”
轻轻扶正女人的头,这女人正是那艺妓,面色惨白,两只眼睛已无去向,空荡荡的眼眶,流着血,像眼泪一样。
邵玉捂着嘴,尽管他已被吓得发不出丁点声。
她死了。
死了。
不明不白,无缘无故,没有任何征兆的就死了。
邵玉吓懵了。
冒了一身冷汗,他慌慌张张的爬起来,冲到门口,打开门栓,憋着一口气,发疯一样的向外跑。
日落西山,李家后的山头上一片黑暗,风吹过来,把山上的林子吹得沙沙作响。
几只叫不出名来的鸟从林子里飞出来,落入夕阳,没了影儿。
只剩几声悲切的鸣叫,在山林中回荡,久久不息。
李家老爷养的那个有名儿的艺妓死了。
死在了李家后院一间破东房里。
那楼里的妈妈知道以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实实在在哭了一场。
但是人们知道,她哭得不是人,是人赚来的票子。
政府派人去查案,一下就查到了邵玉头上。
但他人却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了。
有人说他想与那艺妓私通,人不同意,便杀了人,怕偿命,便跑路了。
也有人说他是清白的,可能因长得干净清秀,叫杀人的捉回去糟践了。
人们各说各的,传得千奇百怪,可案子查到最后,什么也查不出来。
为了了事,那些个不顶事的查案人,私下里收了李老爷的钱,胡乱断了案。
说是下人邵玉与那艺妓厮混不成,恼羞成怒杀了人,畏罪潜逃了。
人们走的那天,李唐坐在院内树下的石凳上,旁边的石桌上,放着那天和邵玉聊天时,手里拿着的书。
不知何处吹来阵凉风,拂开了书的封面,第一页被撕了一半,剩下的一半
被血染得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