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崔静姝来到这个世界过的第一个年,天还没亮透,前院的灯笼就已经换了新的,簇新的红绸在晨风里轻轻晃悠,把青砖地都映得暖融融的。
福安院里的侍女、小厮们早早便恭候在静姝门口,她刚推开门,院里便“唰”地一声齐齐矮下一片。
春嫣领头,身后七八人跟着屈膝躬身,连平时最跳脱的小厮都敛了神色,声音清亮又恭敬地齐声贺道:“恭祝小姐新岁安康,福寿绵长!”
话音落时,春嫣已捧着个描金漆盘上前,盘里摆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步摇,边角还坠着细巧的珍珠流苏:“这是夫人特意让人打的,说配小姐昨日那件石榴红袄正合适。”
静姝正看着,最末那个捧着食盒的小丫鬟忽然红了脸,小声补了句:“奴婢……奴婢学着做了些酥糖,想着给小姐讨个彩头,祝您新岁甜甜蜜蜜。”
她这声虽轻,却让院里的气氛更活泛了些。
阿宁笑着拍了拍小丫鬟的肩:“就你嘴甜。”又转向崔静姝,“前院的春联刚贴好,管家说‘福’字特意倒着贴的,就等小姐去瞧瞧呢。”
她望着眼前一张张带笑的脸,指尖触到那支赤金镶红宝石步摇,忽又觉得这齐声的恭贺里,藏着比金玉更暖的东西。
她弯了弯眼,从小丫鬟手里接过那盒酥糖,拆开尝了一块,甜香在舌尖漫开时,便轻声回了句:“多谢你们,也祝大家新岁顺遂,平安喜乐。”
众人没想到她会特意回贺,都愣了愣,随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崔静姝“阿宁”
阿宁“是,小姐”
阿宁从里屋取出昨夜与自家小姐准备好的红包,红绸封面上用金粉描着缠枝莲纹样,院里伺候的每个人都有,她们特意挑了成色最好的,今日新岁,也该让大家都沾沾新岁的好彩头。
小厮们忙躬身接过,指尖捏着红包里沉甸甸的分量,脸上的笑都快溢出来,连声道:“谢小姐恩典!”
轮到那几个丫鬟时,阿宁特意把封面上绣了玉兰花的递给春嫣:“这是小姐单独给你的,说你最是尽心。”
春嫣接过来时,指尖微顿,抬眼望向崔静姝,眼里闪过点热意,低声道了句“谢小姐”。
崔静姝“你们俩,都是我身边最为亲近之人,一会儿还有更好的”
春嫣“小姐,您给奴婢的已经够多了”
春嫣有些不敢接受,红包里的铜钱隔着红绸硌着手心,沉甸甸的,让她心里头也跟着发沉。在她看来,小姐给了她一口温饱,一安居所,这已经足够了。如今能在福安院当差,日日有热饭吃,天冷了有炭火烤,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哪敢再奢求什么红包赏赐。
崔静姝“拿着吧”
崔静姝的声音温温的,“年下讨个彩头,不是赏赐,是心意。”
崔静姝带着二人到了里屋,换上了李氏为她准备的那袭红底织金裙,簪上了那支赤金镶红宝石步摇,又披上狐裘大氅,白狐毛滚边如落雪覆在红缎上,袖口金线绣的瑞兽纹活灵活现,是李氏特意吩咐绣坊,取了今年新猎的狐皮、赤金打造。
她对着菱花镜微侧身子,织金裙随着动作漾起波纹,腰间垂的八宝流苏轻晃,赤金步摇上的宝石与裙裾金纹相辉。
崔静姝“去请安吧”
到了前厅,暖意扑面而来。
紫檀木大圆桌旁围坐着几位长辈,阿翁正和外祖父凑在一处看新得的墨宝,外祖母与舅母、母亲一起说话,崔静姝上前给长辈们一一请安,刚挨着母亲李氏坐下,就有侍女端着盘蜜饯过来,舅母王氏笑着往她手里塞了颗蜜饯金橘。
王氏“果真是大姑娘了,小姝出落的这般好看,妹妹是个有福气的”
王氏“我呀,年轻时就盼着生一个姑娘,结果都是儿子”
之前在洛阳时,崔静姝总想着舅母远在陇右侍奉外祖母,李府里一时冷清,便没特意去走动。谁知这几日舅母与外祖和外祖母回来,一进李府就忙着操持年节琐事,里里外外打点得滴水不漏,她反倒没了拜见的机会,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如今拜见,崔静姝倒先红了脸。
李知微“嫂嫂这是哪里话,南舟和锦鸣可都是好孩子”
崔静姝“舅母这么夸小姝,小姝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卢氏“这孩子…总爱撒泼逗趣”
崔静姝“祖母又笑话孙女儿”
众人说着笑,女眷们总是离不开替小辈们相看人家的话题,现如今崔静姝的婚事卢氏也听女儿说了,既然她不想嫁,她这个做祖母的,哪里还能逼迫孙女儿强行嫁人不是。
李家、崔家多的是入朝为官的儿郎,还不至于让一个小女娃出去联姻巩固世家地位。
王氏“远儿年纪,确实不小了,完全可以寻一门亲事了”
李知微“我与他父亲商议过,一同觉得那少府监薛令公之女,薛瑶,是为良配”
薛家的门第,虽没有崔氏高,但论门第,在长安城里,也是数得着的清贵人家。
崔静姝“薛瑶?”
李知微“那位薛小姐温婉贤淑,去年长公主生辰那日,我也曾见过,很是知礼”
她们说起薛瑶就已经喋喋不休了,她只得离开,再听下去,该提到她自己了。
崔远刚从外边回来,马靴踏过门前青石板时,正撞见两个家丁拦着两个女子说话。
家丁见他回来,赶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大郎君,这两位小娘子说是小姐的朋友”
崔远“小姝的朋友?”
崔远见她们冒着寒风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便驻足停留,风刮得紧,打在那年纪稍长的女子脸上,她却只顾着把怀里的东西用罩子好生护着,指节冻得通红,也不肯松半分力气。
何惟芳“这位郎君,崔小姐曾经在洛阳帮过草民,在长安时,也多次由小姐照看,今日新春,我与好友,便送来一些薄礼,还望郎君可否将东西转交”
崔远“既然是给小妹的,收下吧”
崔福“是,大郎君”
崔福小心翼翼的接过何惟芳的东西,随后崔远便让家丁拿了钱财,赏给她们,但何惟芳没有接,她们不是来讨赏的,只将东西转交给崔府的人,她便带着大福离开了。
崔福“小姐,新岁安康”
崔静姝“阿兄,你回来了”
崔远“这身大红色,倒是极为衬你”
崔静姝“对了,你这抱着什么啊”
静姝注意到崔福手里抱着的东西,阿福说了刚刚的事情,她小心翼翼的揭开盖着的棉布,里面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罩子里是一盆墨玉麒麟。
崔静姝“是牡丹”
她刚想带着阿宁去一趟何惟芳的宅子,看到阿福手里的牡丹,结果确是她先过来了。崔静姝赶忙撇下崔远和阿福跑了出去,牡丹和大福果然还没有走远。
崔静姝“牡丹——大福——”
何惟芳和大福听到她的声音,驻足停留片刻,只见崔静姝,提着裙摆快步追来,石榴红的裙角扫过雪地,像一团滚过来的火苗。
何惟芳“慢点跑”
崔静姝“牡丹,大福,你们今天怎么过来了”
大福“牡丹说,你在京中对我们多有照拂,趁着今天新岁,我们便想着来谢你”
崔静姝“说什么谢不谢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大福“看我这嘴,不会说话,我们就是来看望朋友的”
何惟芳“是啊,小姝,我们就是来看望朋友的”
外面的天气实在太冷了,阿宁随后抱着几个箱子出来,里面是给何惟芳、大福、胜意、朱大娘的新岁礼,她正想着时间还早去一趟牡丹的宅子,谁知她们竟来了。
大福“这些都是给我们的?”
崔静姝“对呀,还有大娘的”
阿宁“小姐,手炉”
阿宁将手炉拿给崔静姝,崔静姝便拿给了何惟芳和大福,这里离牡丹的宅子远,如果不是胜意远远的乘了马车过来接她们,这一路走回去,多冷啊。
送她们离开,崔静姝觉得自己的手都要冻掉了,赶忙牵着阿宁的手往回跑。
崔静姝“太冷了太冷了”
崔远“过来”
崔远不由分说,便将妹妹带到自己身边,宽大的手掌为她暖着耳朵,掌心的温度隔着皮肤渗进来,暖得人打了个轻颤。
崔静姝“阿兄,刚刚那是我朋友”
崔远“总是这般不顾及自己的身体,若是冻伤了,可如何是好?”
崔远的语气里带了些淡淡的责备,但手上的动作也一点也没有停下来,说着,又抬手替她把披风的领口往上拢了拢,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笑弯了的眼睛。
崔静姝“阿兄,我刚刚听到一个关于你的消息,想不想听”
崔远“我说不想听,你就不说吗?”
这话说的,崔静姝丝毫不能反驳,做哥哥的,就是了解自家妹妹。
崔静姝“阿娘和祖母说起了你的婚事”
崔静姝“他们说,是少府监薛令公家的小姐,叫做薛瑶”
崔远的动作顿了顿,脸上的温和笑意全散了,眉峰压得极低,眼尾微微上挑,平日里清亮的眸子像是淬了冰,深不见底。
崔远“小孩子家的,别瞎打听”
那不是崔远惯有的沉静或偶发的愠怒,而是一种近乎阴鸷的冷,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底下藏着翻涌的暗流,看得人莫名发寒。
崔远“这门婚事,小妹觉得如何…”
崔远笑容更深,他往前半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崔静姝完全罩住,廊下的炭火明明灭灭,映得他半边脸亮,半边脸暗,但脸上的冷意也更为凝重,仿佛她要是说乐意,他就像是要撕了自己似的。
下一秒,她便吓的赶忙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