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之后,按照惯例,过了上元节后,戍边的节度使就要回去了。
元日是一年之始,朝廷会举行盛大的“元日朝会”,朝会之后通常设有宫宴,款待百官、藩属使节及皇室宗亲。照例参加宫宴,官员可以带家眷参加,文官们聚在东侧的案前说话,武将们则三三两两站着叙旧。
崔静姝随着李氏到了女眷席位上,李氏今日穿了件石青色绣暗纹的褥衣,领口滚着圈金线,腰间系着条碧玉带,静姝跟在母亲身后,步子放得轻缓。
她身着一袭齐胸襦裙,外搭绯红大袖衫,明艳而不失端庄。发髻间插满了金翠珠玉制成的发饰,金花熠熠生辉,宝石流光溢彩,还点缀着鲜艳的红花,眉若远黛,弯弯如新月,双眸明亮如秋水,琼鼻秀挺,唇角微微上扬,颈间佩戴着层层叠叠的珍珠项链,圆润的珍珠衬得她肌肤胜雪,更添了几分柔滑与娇嫩。
远远的就瞧见了长公主身边的雪溪,二人双双见礼,绽开笑颜。长公主下手坐着的吉安县主见此微微蹙眉,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的蹙金裙,领口的珍珠串随着蹙眉的动作轻轻晃动,落在雪溪那身素净的鹅黄襦裙上,目光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本以为,静姝与那个萧雪溪交谈后能看到自己,但过见二人都坐下闲谈了,她都没有与自己说话,更加不满了些。
与雪溪闲聊了一会儿,期间见过了长公主,也见过了李幼贞,但她今天奇奇怪怪的,一改往日的热情,只是冷冷的“嗯”了一声,随后便不理会她了。
崔静姝“你怎么了,不开心啊”
崔静姝“是不是刘…”
李幼贞“不是”
崔静姝“那你怎么不开心…”
李幼贞淡淡的瞥了一眼,姿态从容地将茶盏端起,杯沿凑到唇边时,动作轻得像怕惊散了盏中浮着的热气。
李幼贞的婢女碧羽见状,忙俯在她耳边悄悄解释,静姝眉眼弯弯一副琥珀色的眸子闪闪发亮,唇角微微上扬,说着便往李幼贞身边挤了挤,凑近她耳边,声音又清又软:
崔静姝“刚刚雪溪说,长公主送了她云锦,织着孔雀开屏花样,听说是圣人赏的,你有没有啊?”
李幼贞“干嘛眼热别人,你喜欢…我送你就是了”
崔静姝“哇,县主也太好了吧”
听着静姝的恭维,李幼贞原本带着几分淡然的眉眼,此刻才微微松动。
云锦也不算什么,昨日新岁晚宴之后,三郎送了她八匹,刚刚雪溪说要送她,静姝也不好拒绝,本想着一会儿问候李幼贞的,但雪溪太过热情,她也不好弗她的面子。
二人正说着,李氏便唤她过去,二人约了明日在霄云楼吃酒。
在李氏下首坐着一对母女,正是少府监薛令公的妻女,薛夫人和薛小姐,静姝微微行礼,那薛瑶也同样站起身来与自己微微福了福身。
薛瑶“见过郡君”
这便是自家阿娘属意的薛家小姐,静姝见此也微微打量起面前的薛瑶,秀眉如柳弯,眼眸如湖水,鼻子小巧,高高的挺着,樱唇不点即红,肌肤似雪般白嫩,一袭月白色襦裙,料子是极上等的玉纱,轻薄却不失挺括,走动间似有月华流动。
崔静姝“薛小姐不必多礼”
不得不叹服阿娘的眼光,这要是将来成了自己的嫂嫂,很难想象自己的小侄女、小侄子有多么好看。
薛夫人与自家阿娘很聊的来,但没聊很多,圣人就到了,满殿的笑语声瞬间收了,原本或坐或立的众人纷纷起身,垂首侍立。
明黄的身影从殿门步入时,龙涎香的烟气骤然浓郁起来。静姝随着众人深深垂首,只听得靴底踏过金砖的轻响,一步步近了,最终停在殿中主位前。
待圣人落座,司仪官高唱“平身”,满殿人才敢缓缓起身,重新归座。李氏与薛夫人隔着人群遥遥点头,方才未尽的话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肃穆压了下去,只能留待宴后再续了。
圣人带着后妃们刚坐定,指尖还未碰及案上的玉杯,殿外已飘来丝竹之声。
先是琵琶轻挑,如珠落玉盘,脆生生勾着人的耳尖,紧接着,竹笛应和而起,调子清越如流泉,绕着梁木打了个转,便漫到了席间。
领舞的乐官身着绯色官袍,手持牙板轻击三下,殿侧的舞姬们便踏着乐点款步而出。她们穿的碧色舞衣上绣着银线水纹,转身时衣袂翻飞,真如碧波荡漾,腰间的金铃随着舞步轻响,与丝竹声缠成一团,酥酥麻麻地漫过人心。
这样的乐声,这样的舞姿,原就是为了衬这太平圣景的。
坐在皇后左下首的淑妃的目光,越过席间,落在了静姝身上。那双凤眼微微弯起,带着点温和的笑意,随即不疾不徐地朝她点了点头,二人举杯一饮而尽。
龙椅上的三郎原正听着乐师奏乐,目光漫过席间时,恰好撞见淑妃与崔静姝隔空举杯的光景,眉梢微挑,略有不甘,赶忙抬手示意,有些着急,随手端起案上的紫金酒杯,朝身侧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内侍端了他三郎面前的酒壶,忙端着酒壶,到了静姝案前,内侍垂首屈膝,小心翼翼地为她空着的酒杯斟满酒。
琥珀色的酒液漫过杯底,渐渐与杯沿齐平,最后一滴落下时,他恰好收住壶嘴,动作利落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静姝望着杯中又添的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她抬眼望向龙椅,三郎正支着下颌看她,眼里的笑意快溢出来了,分明是等着看她的反应。
静姝微微侧过脸,避开旁人的视线,对着龙椅的方向,极轻地动了动唇——那口型分明是:小孩子吗?
她原是随口嗔怪,没指望他能看懂。
谁知龙椅上的人竟像是得了什么趣事儿,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引得旁边的大臣都侧目望去。
他却摆摆手,只望着静姝,也动了动唇:令歌有的,他也要有…
她端起新斟的酒杯,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敲了敲,心里又气又笑——偏生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倒让她生不起气来,算了算了,看在他昨夜送的东西的份上,就不与他一般计较了…
浓烈的酒意在舌尖散开时,这酒跟她面前的果酒不一样…蓦的,在她一饮而尽后,龙椅上的人满意地笑了,也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另一侧的三道灼热视线,紧紧的落在自己身上,静姝发觉不对,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循着那感觉看去。
对面的蒋长扬、阿兄,还有…萧时桉?
奇怪,该不会又是出了什么故障吧?
方才那两杯酒的后劲似是涌了上来,静姝的脸颊泛着匀净的绯红,从鬓角一直蔓延到颈项,像上好的宣纸上晕开的胭脂,透着股惹人怜的娇憨。
薛瑶“郡君没事吧?”
薛瑶低低唤了一声,声音轻得怕惊到她。
静姝似乎没听见,睫毛颤了颤,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大约是酒气上涌,连声音都软绵得像团棉花。
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案上的锦帕,指节泛白,像是想借着这点力稳住自己,可眼皮子却越来越沉,那点挣扎在浓重的睡意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
此刻殿中暖融融的,酒意混着香风,原就容易让人发困,何况她许是平日里少沾酒的。
崔远坐在离妹妹不远的席位上,悄悄为阿宁使眼色,与他出去。阿宁会意,忙悄悄的从后面退出去,薛瑶自然也看到阴沉着脸的崔远,瞬间浑身一抖,她是真的觉得…那位崔家大郎君,可怕至极。
阿宁“大郎君”
崔远“这是解酒药,拿给阿熙……”
阿宁听到那声“阿熙”突然整个人都不好了,面前的大郎君,怎么可能是…豊朝的那位太子殿下……观阿宁的神色,她明显也是记得豊朝发生的事情的。
崔远“拿给小妹服下”
崔远食指落在自己唇上,示意她闭嘴,那动作极轻,指尖几乎没碰到唇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宫墙下的寒风,吹得他玄色袍角猎猎作响,衬得他眼底的沉光愈发深邃。
阿宁“是”
阿宁将解酒药喂到了自家小姐嘴里,随后便想着怎么与小姐说刚刚那件事,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舞女参差的身影后的“大郎君”。他没看歌舞,只微微侧着身,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自家小姐的方向,眉宇间带着锐利,像蓄势待发的鹰。
薛瑶也注意到了,忙悄悄低下头,不敢再看向他了。
等回去,她应该还来得及与自家阿耶、阿娘反悔,反正只要不嫁崔远…就行。
服下解酒药的静姝,只感觉一阵清明,她素来酒量不好,原以为面前的是果酒,谁能想到,这里面的酒可比烈酒都不遑多让。
坚持了许久,总算是到了宫宴结束,幸好这期间没发生什么纰漏,不然她就要出丑了,下次再也不能贪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