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风卷过若水河畔，带着铁锈与腐烂的气息，盖过了原本该有的仙气缭绕。
素锦记得，自己被除去仙籍，贬为凡人，经历了百世劫难后，才幡然醒悟。
腥甜的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让素锦的脚步猛地顿在若水河畔。
“爹，娘…”
她历经百世劫难，尝尽生离死别、求而不得的苦，在无尽的悔恨与彻悟中闭上眼，原以为是解脱，却没想到，命运竟将她抛回了这里——素锦族覆灭的这一天，若水河畔，尸横遍野。
上一世，她年纪尚幼，被阿爹阿娘困在族中，再次见到阿爹阿娘，是在无妄海的棺椁里。随后，她便被带上了九重天，天君赐名为“素锦”。因她是素锦族的遗孤，天君也不得不做一些表面的功夫，将她认作义妹，交由他的大儿媳乐胥扶养。
从上天开始，也就是她后来所有执念与悲剧的开端。
“为什么……”
素锦跪倒在血泊中，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混着血与泪。
“我已经赎罪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再经历一遍…”
风呜咽着穿过河畔的尸骸，像是无数亡魂的哀嚎。
她重生了，却没有改变任何事。
全族覆灭的痛苦，如同一个巨大的轮回，再次将她牢牢困住。她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而是带着百世记忆的清醒者，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连一丝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阿爹，阿娘……”
小姑娘才五百岁，小小的身子扑在两具冰冷的躯体上，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死死攥着自己阿爹阿娘的手臂。
厮杀声还在继续，可这些都离她太远了，素锦跪在自己阿爹阿娘的尸身前，身体早已僵硬，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眼前两具冰冷的尸体，和一片无边无际的绝望。
忽然，一阵凌厉的风自天际掠过，伴随着属于天族的清越号角声，穿透了战场的嘈杂。
素锦下意识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一队银甲天兵踏着云气而来，为首那道身影身姿挺拔，金色暗纹的长袍在腥风里猎猎作响，面容隐在头盔的阴影下，却在目光扫过的瞬间，让素锦的呼吸骤然停滞。
是错觉吗？
她怔怔地望着那人，战火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可那眉峰的弧度，那下颌的线条，甚至是眉宇间那份沉凝的肃杀，都像极了……像极了那个她用一辈子去悔恨、去遗忘的人——夜华。
心口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痛。
前尘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诛仙台上的决绝，若水河畔的对峙，还有那百年孤寂里，她对着铜镜一遍遍描摹的眉眼……与眼前这人的轮廓，竟重合得如此清晰。
墨渊的视线落在尸山血海里的小姑娘身上，眼前这孩子，看年纪不过五百岁，本该是在族中承欢膝下的年纪，如今却成了这一族最后的遗孤。
“这里不安全，随我离开吧”
墨渊伸出双手想要将她带走，当她的目光对上墨渊时，那双眼眸微微睁大，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了破碎的气音。
素锦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摇了摇头，小手又往亲人的方向攥紧了些，仿佛那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
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她留在这儿会有危险的，墨渊直接上前一步，弯下腰，不等素锦反应，便伸出手臂，将她从地上轻轻捞了起来。
“放开我！”
素锦像是骤然被惊醒的幼兽，猛地挣扎起来，小拳头胡乱地捶打着墨渊的肩膀，哭喊终于冲破喉咙，尖锐而绝望。
“阿爹，阿娘…放开我…”
她的力气不大，捶打在墨渊身上没有任何作用，可那哭声里的撕心裂肺，却让人心头发紧。
墨渊稳稳地抱着她，一手护着她的后背，一手托着她的膝弯，任凭她挣扎哭喊，脚步却不迟疑地转身，向着天族军队驻守的方向走去。
“你放开…放开我，阿爹…阿娘…别丢下我…”
墨渊低头看了眼怀里哭得几乎昏厥的孩子，眸色沉沉。
司音“师父，瑶光上神她……”
司音见师父回来了，赶忙迎上去，只见他还抱着一个孩子。
跟在墨渊身后的天族将领，抬着瑶光上神早已冰凉的仙体，还有一对夫妇…
素锦看到眼前白衣战袍的男人，他长着与白浅相似的面容，手中拿着的，是玉清昆仑扇，她认得！听到她称呼抱着自己的男人为师父，想来，他便是墨渊了，在天宫时，她曾听连宋提起过，夜华的面容，与七万年前的墨渊上神很是相似。
折颜“这孩子是…”
说话的是折颜上神，白浅也就是素素落下诛仙台时，他在天宫帮夜华疗伤，再见故人，她竟也能如此坦然，曾经也设想过再见白浅，定然是恨不得啖其血肉，可如今，放下了夜华的执念，再见她时，心中已然没有了任何一丝情绪。
墨渊“素锦族最后的遗孤”
素锦族全族覆灭，众神唏嘘不已，大战远未结束，翼族的反扑愈发凶狠，天族的防线仍需固守，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沉溺于对一个逝去部族的哀悼。
狐后“墨渊上神，孩子给我吧”
狐后一阵心疼，同为母亲，她见不得这般年幼的孩子承受如此重创，只想着能给她一点温暖的慰藉，她伸手想要将素锦接过，但素锦不愿意，只牢牢的扒着墨渊的脖子不肯松手。
“我不……”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抗拒。
狐后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怅然，随即化为更深的心疼。她收回手，对墨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声道：“这孩子，是吓坏了。”
墨渊低头看了眼怀里紧紧扒着自己、不肯松手的素锦，眸色微沉。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能感受到她藏在他怀里的那份近乎绝望的依赖。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动作带着几分生涩的安抚：“无妨，让她靠着吧。”
狐后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
他议事时，抱着一个孩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无论是谁想接过她，素锦死活不愿松手。
墨渊“别怕，没事的…”
擎苍手中有东皇钟，他早已经做好了要以身祭钟的打算了，怀里的孩子还那么小…看在她族人们的份上，天族定然也会善待她的，只是，天君虚伪，定然不会全心全意的教导。
一个失去族人庇护的孤女，在九重天那样的地方，若没有真心待她、教她立身之道的人，怕是会步步维艰，甚至可能被卷入更深的漩涡。
他叹了口气，将孩子哄睡后，替她盖好了被子，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在祭钟之前，将她托付给可信之人。
这四海八荒，论照顾孩子，没有比他义兄最会照顾的了，他连情敌的孩子都能照顾长大，想来，这个孩子，也一定没问题。
墨渊“莫怕”
他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素锦，抬了抬手，一根安神香便燃了起来。
墨渊也没什么能够给她的，只将随身携带了一双玉镯戴在了她的手腕上，玉镯戴上后，随即便变幻为她手腕大小了。
原本，这镯子是为女仙的法器，是母神留给他的，愿他寻到意中人将镯子送给她，可如今…他怕是没有机会送她心中那人了。
墨渊“睡吧，睡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墨渊出了帐篷，便寻到了折颜。
墨渊“义兄”
折颜“很久没有听你唤我兄长了”
墨渊“那个孩子，既然是素锦族唯一的遗孤，日后便唤她：素锦”
折颜“嗯…”
折颜有些不解的看向他，只听墨渊继续道：“素锦族如今只剩她一个孩子了，九重天看似安稳，实则暗流涌动，天君面上虽会照拂，内里如何，你我皆知…”
折颜挑眉，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墨渊继续道：“我观她命格，与九重天纠葛甚深，若留在天界，恐重蹈覆辙，卷入是非。你这十里桃林，与世隔绝，最是清净。”
折颜“你想让我养这孩子？”
墨渊“这天地间，我只信得过义兄”
折颜“罢了，你都开口了，我还能不应？只是这孩子……怕是要在桃林里，慢慢抚平伤痛了。”
墨渊颔首，便去召众神去议事了。
等素锦再醒来，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朦胧的粉白。
不是若水河畔刺目的血红，也不是九重天偏殿那沉闷的明黄，而是柔软的、带着淡淡的桃花香……
她眨了眨眼，干涩的眼眶微微发疼。
身下是柔软的锦被，盖在身上暖融融的，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折颜“醒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几分笑意，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浅浅的涟漪。
素锦猛地转头，看到一个身着粉色衣衫的男子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手里拿着一个药杵，正慢条斯理地捣着什么，阳光透过桃花的缝隙落在他身上，竟显得有几分不真切的暖意。
折颜“你爹娘，被葬在了无妄海，你若是想见他们，我随时可以带你去见他们”
见素锦不说话，折颜以为她认生，便放下手中的药杵，温柔道：
折颜“别怕，这里是十里桃林，是墨渊将你送到这儿来的”
折颜“对了，我叫折颜…”
她没有说话，只是睁着那双还带着红肿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桃花林，看着折颜。
“阿爹…”
折颜缓步上前，蹲下身子，将人抱了起来，他身上有好闻的桃花香，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无妄海。
玉白的棺椁中，存放着无数天族在若水河畔牺牲的英烈，她的爹娘也在这儿，素锦被折颜牵着，小小的身子裹在单薄的衣裳里，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悲伤淹没。
她挣脱折颜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到棺椁前，伸出小手，轻轻抚上冰凉的玉面。
这里面，是她的爹娘。
是那个会把她举过头顶的阿爹，是那个会为她梳好看辫子的阿娘。
他们不再是若水河畔那冰冷僵硬的模样，被天族以最高的礼遇收敛，安放在这玉棺之中，可这依旧改变不了他们已经离开的事实。
棺椁里没有血腥，没有污泥，只有被仔细整理过的衣袍，和他们永远沉睡的面容。
素锦踮起脚尖，努力想看清里面的模样，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玉棺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很快又被无妄海的寂静吞噬。
“阿爹，阿娘…”
周围都是素锦族人的棺椁，他们和她的爹娘一样，都在若水河畔的战火中失去了生命。
折颜站在她身后，没有上前打扰。
他知道，这是素锦必须面对的告别。
素锦就那样站在棺椁前，小手紧紧扒着玉边，直到指尖冰凉，直到哭声渐歇，只剩下无声的哽咽。
素锦央求折颜，帮她把自家阿娘棺椁里的结魄灯取出来，她怕未来夜华，再次为了“素素”向她讨要不成，自己来抢，所以，她便先行一步，将灯取出，带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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