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桃林
素锦回桃林并未见到折颜,看到了他的留书,她都不用看,一定是去北荒寻白真了。
有些事情,她藏在心里,永远不得解脱,鼓起勇气,她还是去了一趟青丘,迷谷说,白浅带着凤九与狐帝狐后不知去哪儿游历了。
迷谷“素锦姑娘可是有什么事,迷谷可以为姑姑传信”
素锦“不用了,你去忙吧”
迷谷“是”
迷谷离开后,素锦便去了炎华洞,得青丘信任,她可以随意出入炎华洞。
洞中央的冰榻上,墨渊上神睡得安稳,素锦每每过来,他将自己带离战场的样子记忆犹新。
结魄灯中的元神还需温养,不过也快了,在白浅遇到夜华之前,她肯定能见到墨渊醒来。
素锦“墨渊上神,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恐怕…又要回到那个吃人的天宫了”
素锦“也许寄人篱下,也许又走上从前的路”
素锦说着,结魄灯中的元神像是有什么感应一样,忽然间微微一颤。
素锦“您听到了?”
素锦“这话,我不敢与白浅说,您就听一听,别告诉旁人,我怕…他们知道了我从前那么坏,爹爹就不要我了…”
素锦说着,便将自己积攒了万年的委屈与悔恨,都说给了墨渊,这话,她积攒了两辈子,不知道该与谁说,两辈子的委屈,两辈子的悔恨,像积在心底的雪,如今终于借着这洞底的寂静,一点点融化,淋湿了她的衣襟,也淋湿了冰榻上那人沉睡的眉眼。
结魄灯的光晕轻轻晃了晃,素锦抬起泪眼,望着墨渊沉睡的脸。
洞底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结魄灯的火苗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在回应,又像在叹息。
素锦“我会尽快…尽快让您醒来,就当我赎罪了”
洞底空旷,她的哭声被无限放大,又渐渐消散,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结魄灯里那点微弱的光晕,在她泪眼朦胧中明明灭灭。
迷谷听着动静,想要进来劝慰她,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直到素锦哭完了,就自己出来了。
迷谷“素锦姑娘”
素锦“迷谷,我来这儿的事,别告诉旁人”
迷谷“是…您没事吧?”
素锦“没事,我就是修行上,有些过不去,别告诉旁人…”
迷谷“是,您放心,迷谷绝对不告诉任何人”
素锦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便离开了,回到碧海沧灵,瑶光的元神已经苏醒了。
素锦“上神”
素锦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
瑶光上神“你是何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素锦“回上神,这里是东华帝君的碧海沧灵”
素锦“我叫素锦,素锦族的素锦”
瑶光上神“素锦族…”
瑶光的思绪回到六万年前的若水河畔,她带领素锦族赴死,眼前这个小姑娘,应该是素锦族的遗孤了,素锦族虽是小族,素来忠勇,族长带着全族男丁,自请与她一同赴死。
素锦“上神能回来,素锦族便不再会被旁人欺负了”
瑶光上神“素锦族满门忠烈,谁敢在本上神的地盘上撒野?”
瑶光有些不敢相信,素锦哭诉着这些年来的委屈,族人们被天族收去后,六万年前,素锦族战死后,天君曾亲口许诺,会保留他们的海域,让族中老弱妇孺得以安身。族人尸骨未寒,天君便以‘海域空置,恐为别族所占’为由,将素锦族的海域划给了锦鲤族!
那些留下的老弱,被赶到贫瘠的浅滩,到如今,能够保得住在长海的水域也是因为,她这唯一的遗孤是被折颜上神收为养女。
瑶光静静地听着,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瑶光上神“简直放肆!”
素锦“上神”
瑶光一直以为自己了解天族的凉薄,却没料到竟凉薄至此。
那些战死的素锦族人,曾在若水河畔为天族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的家园,却成了天族用来封赏、用来权衡的筹码。
她看着素锦哭得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是被碾碎的族人尊严,是被辜负的忠勇,是一个孤女在强权下无处申诉的委屈。
瑶光上神“别哭了,小素锦,等我回去,一定要天君老儿好看”
素锦抬起泪眼,望着瑶光。
瑶光很想为她拭去眼角的泪,但她现在只是灵体,根本触碰不到她。
现在的她,只能以灵体存在,要不是这碧海沧灵的灵气足够强大,她也不能醒的这么早,沉睡六万年,如今她只想快些醒来,为效忠她的素锦族上天讨回公道。
瑶光在努力的同时,素锦也在努力修行,用结魄灯温养着的墨渊的元神,也在此刻有了些许动静。
这一万年,东华历经百世劫难,补了这半身的修为。
瑶光的元神也可以重新回到肉身,五万年的沉睡,一万年的万载灵体漂泊,她几乎忘了拥有肉身的滋味,可这份失而复得的厚重感里,却藏着隐隐的滞涩——元神与肉身的契合,还需要去渡劫,不过百年,对于神仙,不过一眨眼便过去了。
瑶光上神“小锦,别怕,百年后,就是咱们与天君老儿清算的日子了”
素锦“上神,我等您回来”
瑶光上神“好”
送瑶光离开后,结魄灯中墨渊的元神也凝成了实体,只是他有意用法术遮掩,素锦看不到他。
墨渊“小素锦,我也要离开了…”
墨渊陪了她一万年,他看着她为瑶光的苏醒而喜极而泣,看着她为素锦族的旧事而深夜垂泪,也看着她在修炼有所成时,对着结魄灯傻笑……
他记得她第一次学着折颜的样子尝试酿酒,把自己醉得,抱着结魄灯说起她一遍遍懊悔着的过往。
墨渊与瑶光不同,他可以以元神去渡劫,渡劫成功后,便可以直接重回肉身,直接苏醒,只是就在他想要离开结魄灯的时候,连带着牵引着素锦的霜霄镯也在此刻觉察到了熟悉的灵力,将素锦也一起带离了这里。
素锦只觉得一道刺眼的光亮后,她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雕花床顶,铺着一层淡淡的云纹纱帐,帐外有微光透进来,很柔和。
她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浑身酸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手腕上空空的,那只戴了万余年的霜霄镯竟不见了踪影,皮肤上只留下一圈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白痕,像是从未有过那样一只镯子。
“小姐醒了”
进来的是个穿着青绿色衣裙的侍女,眉眼清秀,见她醒了,脸上露出几分欣喜:“姑娘你都睡了三天了,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素锦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这……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城郊的静心苑呀,您忘了?”
侍女一边给她递过一杯温水,一边解释,“三天前,你晕倒在城外的桃花林里,是我们公子救了你回来”
素锦接过水杯,指尖微微颤抖。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像被水洗过一样,就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从哪里来,更不记得为什么会晕倒在桃花林里。
只是在听到“桃花林”三个字时,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隐隐传来一阵说不清的酸涩,眼眶竟有些发热。
静心苑的回廊下,素锦跟着侍女慢慢走着。
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兰草香,让她混沌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前面那位就是我们公子”
侍女指着不远处临窗而坐的身影。
素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人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正临窗看书,侧脸线条清俊温润,阳光落在他发间,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只是一个背影,就让她心头莫名一紧,像是有根无形的弦被轻轻拨动。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素锦和他都愣住了。
男子放下书卷,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探究,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是在漫长岁月里早已刻入骨血的印记。
景渊,中荣国的摄政王,也是这静心苑的主人,一向清冷的眉眼,此刻竟泛起一丝波澜。
自觉失礼,他忙微微颔首。
景渊“姑娘醒了”
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素锦“你是……”
只一眼,景渊就觉得这女子很是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一样,素锦也有同样的感觉,
景渊“姑娘感觉好些了吗?”
他问,语气里带着自然的关切,仿佛问候一位相识已久的朋友。
素锦点点头,声音还有些哑:“多谢公子相救,只是……我为何记不起以前的事了?”
景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景渊“大夫说,姑娘只是受了大刺激,暂时失了记忆,过些日子就好了”
景渊“静心苑很清静,姑娘若不嫌弃,可在此暂住,慢慢休养。”
素锦望着他,心里那股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应该知道他是谁,可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种模糊的、亲近的感觉。
景渊“不知姑娘芳名?”
素锦“素…不记得了,我实在想不起来”
景渊看着素锦茫然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作伪的澄澈,让他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看来,她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好,他想,忘了也好。
景渊“既记不起,便不必急着去想”
素锦“多谢景公子”
素锦轻轻点头,心里虽仍有疑惑,却对眼前这个给她熟悉感的男子生出几分信任。她不知道,景渊转过身时,眼底的温和已悄然褪去,染上了一层深沉的算计。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峦,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那个追来的小子,景渊不禁想到了什么,眉眼间带着凛冽杀气。
这些年,他看着自己的未婚妻与旁人谈笑风生,看着她对别人展露笑颜,那些笑容,像是细密的针,扎在他心上。
他是她的未婚夫,本该是离她最近的人,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与旁人走近。
这些年的等待,这些年的守护,在看到她与旁人相处的那一刻,忽然变得有些不确定。他怕,怕这份自幼定下的婚约,终究抵不过旁人的偶然闯入,怕他守了这么久的人,心里终究没有他的位置。
景渊眼底的沉郁越来越深,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所以,他便设计让她的家人,在战场上全族战死,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永远的留在自己身边了,现在,她没有家人了,没有牵挂了,只能依靠他了。
为了留住她,他不惜双手沾满鲜血,哪怕这手段卑劣到连自己都觉得齿冷。
可他不后悔。
现在她忘了,忘了曾经的一切,忘了她心底的那人,现在的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素锦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过完自己的一生的,她的一生好像都在失去,亲人、朋友、爱人、孩子,直到自己亲手了结了这个害她父兄性命、害她与心爱之人分离、害她孩子胎死腹中的罪魁祸首,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在她刺入他胸口的一瞬,她好像听见了什么碎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