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紫：窦明

今日来的都是窦世枢的门生，显贵门第，说是家宴，其实只是窦世枢一个人的升迁宴。三人休息了好一会儿，邬纨卿便差人来请，窦明、窦昭、赵璋如就跟在老太太身边。

她们不喜出风头，那些勋贵子弟也都是上辈子的那些人，窦世枢原本就是想要在他们其中，令窦家女儿相看的，窦昭有些反感这样的晚宴，矮人一头供人挑拣，难道要她与五妹妹争着朝人孔雀开屏不成？

窦世枢升作礼部堂官，原本来人只为窦家的两个女儿挑选，但没想到还有一人，不请自来，让众人没想到。

窦昭刚要带着窦明离席，王行宜便到了。

王行宜“恭贺窦大人升迁，老夫和犬子不请自来，没有叨扰吧？”

王行宜自王映雪离世后，很少与窦家有什么往来，今日过来窦世枢一时也不知道，他们二人的目的。

窦世枢“王大人能来，是下官的荣幸，大人里面请”

窦明“祖母”

崔老太太“去吧，你好不容易回来见见你外祖父”

窦明“姐姐等我…”

窦昭“好”

窦明执扇出来，便快步上前与王行宜行礼。

窦明“明儿拜见外祖父，见过舅舅”

王熙迟“明儿，你外祖父听闻你回来，可是刚从宫中出来，连官袍都未来得及换下”

王行宜“许久未见明儿了，一晃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王行宜面对儿子的调侃，今日也没怼他回去，只看着自己的外甥女，看到明儿时，他总能想起他那个顽劣的女儿，原本应该有大好的姻缘，只可惜嫁给了他窦世英，就病逝了。

也不知是他窦家是不是风水不好，窦世英都死了两任妻子了。

那些原本暗自打量窦昭窦明的公子哥，全部哑口无声，他们倒是忘了，纵使这两位小姐生母离世，倒忘了这两位小姐的外祖家——一位是手握监察权柄、凭两榜进士出身站稳朝堂的御史，一位是辅佐太子、权倾朝野的首辅太子少师。

王行宜自然知道窦世枢打的什么小算盘，原本就该分家的，窦世英也是，总是跟在他哥哥身边，一天咯咯咯的，像是要下蛋一样，自己女儿任人评头论足，他也能忍的下去…

狠狠地瞪了一眼窦世英的王行宜，再看向窦明时，温和了些许，待他们入席，原本吵闹纷杂的宴席上落针可闻，在王行宜的威慑下，那些勋贵子弟瞬间哑火，在场的只有邬阁老家的邬善，还能勉强入王行宜的眼，与他对答起来，也从善如流，不仅学问扎实，行事更是稳当，从不与那些纨绔子弟同流合污，是京中少有的能入他眼的后辈。

崔老太太“你外祖父，是来为你撑场子的”

崔老太太“左右，我们也不着急走”

崔老太太“过几日，明儿，你就去你外祖家坐坐，也好替你母亲敬敬孝道”

窦明“明儿知道的祖母”

窦昭“咱们今日就不出去了，以免落人口舌”

窦明“姐姐…时间还早……”

窦昭和窦明齐齐看向崔老太太，老太太无奈的点点头，随后便与邬纨卿吩咐了一声，带着两个孙女就要离席，许是他们这边动静不小，窦世枢心中暗自责怪，她们祖孙三人在外人面前，擅自离席，丢了窦家的面子…

王行宜见状，便示意儿子出去，王熙迟点了点头便借口出去。

回老太太院里，赵璋如在席间饮了些许酒水，便没有同去…窦明也不是非要今天出去玩儿，只是瞧见姐姐面带伤感，往年她们一起在庄子上的时候，姐姐也是如此，祖母说，是因为姐姐母亲的忌日快到了。

二人刚从后门溜出去，就看到王熙迟早已等在门外。

窦明“舅，舅舅？”

王熙迟“明儿要出去啊？”

窦明“嗯…”

王熙迟“你外祖这么多年一直登门，你父亲只说你在庄子上疗养，也不知你过的如何”

窦明“舅舅与外祖父惦念，明儿过的很好”

王熙迟“纵使你母亲如何…但这些都是舅舅的一份心意”

王熙迟又看向窦明身边的窦昭，在怀中取出两份银票，窦昭与窦明对视一眼，一时间不知这银票是该收还是不收。

窦明“谢谢舅舅，那明儿就收下了”

王熙迟“四小姐照顾明姐儿多年，我那妹妹对你母亲也对你不起，王家在朝堂上虽能说上几句话，却也知道，有些亏欠不是权势能弥补的。这银钱于你而言，或许微不足道，却也是王家的一点心意，还请四小姐收下。”

窦昭捏着袖口的手紧了紧，正想再说些什么，王熙迟却又继续道：

王熙迟“往后你若遇上什么事，无论是窦府里的牵绊，还是外头的风波，只要需要王家出面，不必客气，差人递个信来便是。王家虽不敢说能一手遮天，却也能为你挡下几分风雨。”

话说到这份上，窦昭再推辞，倒显得生分了。她望着桌上的锦盒，又看了看王行宜眼中的真诚，终究还是屈膝行了一礼，轻声道：

窦昭“多谢王大人。”

王熙迟“好了，去玩儿吧”

窦昭与窦明对着王熙迟的方向再行一礼，动作齐整又恭敬。直起身时，王熙迟已转身进了府门。

两人沿着长街往前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眼前的景象便换了模样。中秋灯会已热闹开了，红灯笼从街这头挂到街那头，连檐角都缀着小巧的走马灯，烛火在灯里转着，映得“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的画片活了似的。

卖糖画的摊子前围满了孩童，琥珀色的糖丝在师傅手中绕出龙凤的形状，引得窦明驻足不前，指尖悄悄拽了拽窦昭的衣袖。

不远处的河面上飘着莲花灯，烛火在水波里晃悠，像撒了满河的碎星。往来的人提着花灯，说说笑笑地擦肩而过。

素心素兰以及青黛和青芜随着自家小姐出来，灯会人多，四人生怕与小姐们走散了。

窦明“姐姐，那边有卖面具的”

灯市的风裹着糖炒栗子的甜香，窦明的目光被街角摊位上琳琅满目的面具勾住，脚步顿时钉在原地。

那些面具或画着青面獠牙的小鬼，或缀着珠翠的仙子模样，她却一眼落在了最角落那只——雪白的兔耳竖得笔直，眼尾用胭脂描了道浅浅的红，鼻尖是颗圆圆的黑绒球，瞧着软乎乎的。

窦昭的指尖拂过摊位上的面具，最终停在一方素白的鹤纹面具上。面具只遮住半张脸，眼尾处用墨线勾勒出几片羽翼，翅尖晕着淡淡的银蓝，在灯笼光下泛着细闪，恰好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俊。

窦明“姐姐选的真好看”

窦明早已戴好那只雪白的兔耳面具，见窦昭拿起鹤纹面具，立刻凑过来，声音里满是欢喜。她自己的兔子面具眼尾描着浅红，鼻尖的黑绒球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活泛得很。

窦昭刚将鹤纹面具系好，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放河灯啦！快去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分散在各处的人群瞬间像被磁石吸引，纷纷朝着河边的方向涌去。

窦昭“明儿”

窦昭的声音刚落，涌来的人潮已像涨潮的浪，瞬间将两人裹进中间。窦明指尖刚触到窦昭的衣袖，就被身后推搡的力道扯开，整个人踉跄着往前跌了两步，再回头时，眼前只剩攒动的人头。

周围全是比肩接踵的人影，孩童的笑声、大人的招呼声混在一起。

人潮还在往前涌，窦明像片被卷在浪里的叶子，身不由己地跟着挪动。雪白的兔耳早被旁边人的锦袍扫得歪在脑后，黑绒鼻尖蹭上的胭脂碎屑晕开一小片红，可她连指尖都没往面具上碰——眼里心里，全是找姐姐的念头。

她踮着脚在人群里打转，目光像被绷紧的弦，死死盯着每一个掠过的身影——鹤纹面具的银蓝羽翼、橘色衣裙的衣角，哪怕是一点相似的影子，也不知谁将她差点撞倒在地，幸好被人扶着只是她的面具也顺势掉了下去。

她踮着脚在攒动的人影里打转，目光像根绷到极致的弦，死死勾着每一个掠过的轮廓。看见银蓝色的衣角，她心脏猛地一跳，挤过去才发现是个戴蓝绸面具的公子。

就在她又一次往前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没稳住，狠狠撞在她背上。窦明踉跄着往前扑，眼看就要摔在青石板上，手腕却突然被人稳稳攥住。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还没看清扶她的人是谁，脸上的兔耳面具已顺着惯性滑下来，“啪”地落在地上。

面具落地的瞬间，她露在外面的眉眼彻底慌了。原本亮晶晶的眼睛此刻蒙着层水汽，唇瓣抿得发白，连方才攥紧的袖口都松开了些，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小兽，只顾着往人群里扫，哪里还顾得上捡地上的面具。

面前那人正是刚刚她看到的，带着和姐姐一模一样面具的男子。

宋墨“姑娘…你…”

这偌大的京城，他们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宋墨的指尖还带着扶她时的温意，待窦明站稳，他便自然地俯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兔子面具。雪白的绒毛沾了点灰，他抬手轻轻拂去，黑绒鼻尖上的胭脂碎屑也被指尖蹭掉些，递到她面前时，面具又恢复了几分软乎乎的模样。

窦明接过面具攥在手里，指尖触到方才他拂过的地方，竟觉出点暖意来。

窦明“多谢公子”

窦明福了福身，便要起身告别，起身时，她的目光早已越过宋墨，在周遭的灯影里急急忙忙地扫——红的灯笼、青的衣摆、往来的人影，偏就是没看见那抹银蓝鹤纹的衣角。方才被人潮冲散的后怕还攥在心里，这回她连脚步都不敢往热闹处挪，只贴着墙边慢慢走，生怕再被涌来的人群裹走。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具上的绒毛，她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又沉了沉——方才混乱里，连带着丫鬟青黛和青芜也没了踪影。没有姐姐，没有丫鬟，只剩她一个人攥着半旧的兔耳面具，站在满是喧嚣的灯市旁，连个能问方向的人都没有。

宋墨“姑娘这是与家人走散了？”

窦明闻声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的鹤纹面具上——银蓝羽翼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可正是这看不清的模样，让她心里发紧。姐姐早叮嘱过，在外不可与陌生男子多言，尤其是不知对方底细时。

她攥着兔耳面具的手又紧了紧，指尖掐得绒毛微微变形，只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敢开口应答。

方才与人潮冲撞的慌乱还没散，眼下连青黛青芜也找不到，她更不敢轻易跟陌生人多说，只往后悄悄退了半步，目光又飘向远处的灯影，盼着能快点瞥见姐姐的身影。

宋墨“姑娘…”

见他再次上前，窦明整个人被吓到了。

窦明“你别过来，我可是京城西窦家的五小姐，我姐姐可厉害了……”

他脚步刚动，窦明就像受惊的小兔般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堪堪抵上旁边挂着灯笼的木柱，连呼吸都放轻了些。手里的兔耳面具被攥得发皱，黑绒鼻尖蹭到了袖口，她却浑然不觉，只睁着那双还蒙着点水汽的眼睛，牢牢盯着宋墨的动作，像在防备什么。

宋墨“原来是窦五小姐”

宋墨见状，便停住了脚步，他抬了抬手，指尖勾住自己脸上鹤纹面具的系带，轻轻一扯——银蓝羽翼的面具从他脸上滑落，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眉峰疏朗，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鼻梁挺直，唇角还噙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

窦明“宋…宋将军？”

宋墨闻言，眼底笑意更深了些，他刻意放缓了语气，生怕再惊着眼前这还带着几分怯意的小姑娘，道：

宋墨“五小姐既然还记得宋某，想来也不必再怕我是歹人，前面回廊清净，我陪你在那里等家人，如何？”

窦明攥着兔耳面具的指尖动了动，听见宋墨的话，才反应过来自己还露着面容。她脸颊微红，连忙抬手将面具重新戴好，黑绒鼻尖正对着宋墨，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多了几分闷闷的软意：

窦明“劳烦宋将军了”

两人并肩往回廊走，宋墨刻意放缓了脚步，与她保持着半臂的距离。沿途的灯笼将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窦明贴着廊柱内侧走，目光还时不时往两侧人群里扫，却不再像先前那般慌乱——身边有了知晓身份的人，心里的不安竟悄悄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