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晏知兮第一次见到时光，是在1997年的盛夏。

那年晏知兮首次发现自己有变成人类的能力，红裙素裹露出少女白净的肌肤，她望着五指纤细的手掌不可置信，路过的小女孩声音清脆说那个姐姐好漂亮，晏知兮才悠悠回过神。不过她还是觉得猫身更舒服，掌握重新变回猫儿的能力后，她便没有再次当两脚兽的想法了。

时光你千万别难过！我会想办法让你下棋的，只是暂时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得先回家吃饭了，今天中午做的是糖醋排骨，凉了就不好吃啦。

褚嬴糖醋排骨？那是什……

嘛，糖醋排骨就是腌制好猪子排进锅煎制再用糖醋汁炖煮，香得很。不远处散步的晏知兮听到二人的对话心想着，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她昨天由于没搞清楚怎么变回猫错过了吃晚饭，今早偷的一个包子不够塞牙缝的。真是有些恨自己极好的听力呢，听到这样让人流口水的内容。

不过，那个人怎么话说一半停下来了？晏知兮回过头，只见发出声音的方向只有一个小男孩，正东张西望不知道找着什么。真是奇怪啊，喵。她耷拉尾巴决定去找点东西吃。

而在晏知兮转身的一刹那，小男孩身边突然显现一个几近透明的人形，男孩吓了一大跳，捂着心脏控诉他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谁知那个如同幽灵的人形非但没有搭理，反倒追着晏知兮的步伐跟了上去。

时光褚嬴？褚嬴！你干嘛去啊！

褚嬴目不转睛紧紧盯着晏知兮的身影，不顾呼唤跟在后面。

敏锐的晏知兮觉得背后发凉，全身的猫毛都乍起来，脚步一顿猛地回身，却只见刚才那个小男孩此刻站在自己身后，鬼鬼祟祟的，被发现后尴尬地吹口哨望天。

晏知兮眯起眸子倒也不觉得奇怪，在她生活在人间的近千年里，经常有熊孩子或者糟糕的大人尾随，要么是揣着坏心思想抓自己卖钱，要么是想拿自己寻开心扔石子或是搞些小实验。

她太了解人类了，一群自私自利的生物。

可她依旧深爱着这世间。

但当晏知兮刚警惕起来，就嗅到这个男孩身上有股非常熟悉的味道，她瞳孔一震，迅速凑上前反复闻了好一阵——上次闻到这个味道还是千年以前，但她永生不会忘。

尚在南梁，这味道的主人在庭院下棋，晏知兮就趴在横梁上纵观，虽不懂门道但是颇有兴趣，觉得黑白两粒小石头拼成图案好玩，此人气质上温润舒适的感觉尤为不同。

晏知兮无聊时便会在凉亭等他，无论春夏秋冬都不会缺席，那人也察觉到这点，久而久之他们形同跨越种族的挚友，晏知兮没有想到的是那人闲来无事会给她讲围棋，好像真的盼着她能听懂一样。古有公明仪对牛弹琴，今有他对猫讲棋。

她偶尔听得认真，偶尔晃尾巴打瞌睡。直到某天那人自弈时，坐在对面舔爪子的晏知兮心血来潮发觉一处妙手，伸爪一点，那人一愣，随后又惊又喜。那人棋艺精湛，深受爱好棋的梁武帝抬爱，换了住处便把小猫知兮抱回去养。

那人为她取名为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梁武帝的女儿南梁公主对那个人有意思，经常来讨教棋弈，猫天生的占有欲使晏知兮会呲牙发凶，然后被不解猫情的公主抱怀里顺毛。

梁武帝喜新厌旧，有了善阿谀奉承的杨玄保作陪便不再找那人弈棋，晏知兮看不得那人郁郁寡欢，自此学棋的态度认真许多，希望总有一天足以与他相称。

可是风云无端自有变，人世无常不由心，某天切磋棋艺杨玄保串通布棋人陷害那人，梁武帝鹤短凫长大怒斥责，晏知兮一气之下冲上须弥座抓伤梁武帝，尔后逃脱抓捕跑得无影无踪。

梁武帝下令抓住她后活活打死剥皮，曾经饱受敬仰的南梁第一棋士背上骂名，因晏知兮的莽撞被逐出境。

虽然那人被逐出境和除名，但其实除了人云亦云，民间更多棋士不信他做龌龊之事。晏知兮听闻，不敢去找那人。

流亡的日子比自尽更残酷，几年后，梁武帝驾鹤西去，由他的第三个太子继承皇位，晏知兮才不用到处躲躲藏藏过活。

她记得…她当然记得，那个人姓褚名嬴。

褚嬴、褚嬴……

太熟悉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小孩儿身上。晏知兮不禁泪眼朦胧，不知是因为太久没闻到过这股淡淡的，如雨后春竹的清香，还是惋惜自己煎熬逃亡的那些年。

时光以为这只小猫在亲近他，蹲下身摸了摸她柔软的毛发，小声问褚嬴。

时光你为什么追它啊？我没看出来它有什么特别的。

但褚嬴没有显形，也没有回话。

晏知兮审视眼前的小男孩半晌，恍然他的眉宇间没有褚嬴温润如玉的灵气，只是气味相似罢了。也许是她太过思念，出现幻觉了吧。她在心里自嘲地笑，离开时三步两步一回头，难掩恋恋不舍。

等晏知兮走远，时光猛地觉得胃里翻山蹈海想吐。

没过几天，晏知兮就在报纸上看到了九岁神童的新闻。

“震惊！以全胜战绩拿下青少年儿童围棋锦标赛冠军，竟是九岁孩童！一届冉冉升起的新星诞生了！方圆市记者为您报道……”

晏知兮用爪子踩住地上扔的报纸防止被风吹走，默读完内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总觉得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类似的消息。她绞尽脑汁认真回想，总算在记忆深处挖到了那个曾经年纪轻轻打遍清朝无敌手的——白子虬，最初传遍大街小巷时也是垂髫之年。不过大多数人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晏知兮知晓。

希望你会是第二个白子虬吧，时光，也希望你走出自己独一无二的道路。她在心里祝福道，将报纸扒拉到垃圾桶边上扬长而去。

——2001年·现代——

这是那位九岁神童销声匿迹的第四年，掀起浪潮的小时光突然再也不下棋，这令晏知兮每次想到都十分费解。

方绪酩酊大醉后记性差，显然已经不记得昨晚是以什么姿势睡下的了，嘴里含着牙膏沫就走来摸晏知兮的脑袋，因为听说别人家里的猫上蹿下跳经常闯祸，当即方绪就有点得意了，他家猫乖得很。晏知兮并不知道他想着什么，只舔爪任他摸，被摸舒服了忍不住呼噜呼噜叫。

方绪哎，答应小亮帮他盯着时光的动向，谁成想这小子近几年都没下过棋，现在小亮给我发短信问，我都不知道怎么回。

一直以来，方绪都过得很压抑，和他有点张扬的性格不同，他时常把所有事都埋在心里，无法对严格且忙碌的家人说，也无法对酒桌上认识的狐朋狗友说，年幼的师弟有时会看出自己心事重重，可他也只能笑着摸摸小亮的头否认。但养了猫后，方绪就有了一个语言不通的倾诉对象，不求得到回应，随意地一吐为快就好。

晏知兮的回应就是喵叫一声，凑到他手边蹭蹭。

方绪去洗手间漱口穿戴整齐出门了，接下来就是属于晏知兮的私人时间，她可以变成人放肆地躺在沙发上边啃水果冻干边看电视，但今天她想去时光所在的学校看看，根据方绪的调查好像他今年春天刚升入第十三中学的三班。

话说私自查人这种事在人类的刑法里是不是违法的啊？算了，谁在乎。晏知兮走在车流如洪的马路边沿，向着第十三中学进发，生活的数年里她对方圆这个小城市地形熟悉，想去哪里易如反掌，懒得走路还可以在公交站搭便车。

比如现在，她搭着公交车抵达了十三中。

秋季的校园里，橘红色的枫叶纷纷扬扬铺满大道，一阵风吹过就犹如蝴蝶漫天飞舞，座座别具风格的教学楼矗立，随处可见课间雀跃奔跑的同学。

晏知兮漫步在学校宽厚的围墙上，望着那些小孩的目光里多了一丝羡慕，转念想起自己可以变成人类，眼里又闪过光亮，脚步轻快许多，至少她也有像他们一样在学校读书的可能性吧。

混子学生你小子就是何嘉嘉？就是你把我兄弟打了，真他妈让人不爽。

何嘉嘉是又怎样，看我不爽的人多了，搞清楚是你那个跟班儿先嘴欠骂人的。

混子学生骂你就听着，我们在学校说一，还没有人敢说二字。

何嘉嘉狗仗人势。

混子学生你说什么？！你他妈再说一遍！

校服绑在腰上的领头怒发冲冠，挥起拳头毫不留情地打在另一个叫做何嘉嘉的男生脸上，这一幕恰好被晏知兮目睹，她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看起戏来。

看人类打架算是她的一大爱好吧，人们总是因为一些奇怪的事情产生冲突，不像它们猫打架只为争抢地盘和食物。

领头身后肤色黝黑个子矮小的男生见缝插针踹了何嘉嘉一脚，何嘉嘉闷吭一声向后退几步摔倒，撑着墙刚想起身又被补了一拳，盛气凌人的拳打脚踢接连而至，使他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缩成一团。

混子学生你刚才不是挺嚣张的吗，何同学，现在像缩头乌龟一样爬都爬不起来了。

那几个人哄堂大笑，笑声尖锐得让晏知兮皱了眉。

何嘉嘉忍痛倒嘶口气挣扎着站起来，眼睛里有反抗的火焰在跳动，好像用尽全身力气也要从他们身上咬下块肉似的，但小混混没给他机会，狠狠踹在他膝盖上强迫他半跪在地。

混子学生还想起来，磕个头叫声爷爷，老子就让你起来。

以前不插手是身为猫没办法干预，现在如果也视而不见的话就太差劲了。晏知兮彻底看不下去，化成人形纵身跃下围墙落在何嘉嘉身前，短发随风而动，长裙也没有影响这动作的利落。

晏知兮我说你们，适可而止吧，不然我就告诉校长给你们处分了。

那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刚才可没注意到围墙上有人啊，还有这身装扮怎么看都不是学生，难道是家长？姐姐之类的？混混在家长和老师不在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在的话可就不敢吱声了，说到底只是群十六七岁的孩子。

领头的推了那个矮个子男生一把，嘴里念叨着快跑，剩下的人反应过来立刻落荒而逃。

晏知兮原本以为这是场硬仗，却见他们像见到鬼一样鼠窜状跑走，真是奇怪啊。

何嘉嘉愣在原地望着面前的红裙女孩儿，来不及对她的出现感到吃惊，疼得干脆不顾形象往地上一坐。虽然何嘉嘉从小没少挨他爸的打，但他对痛觉的感知要比常人强烈，他爸再怎样也不会下死手，而刚才那群人完全不客气，他这下起码得破相半个月。

晏知兮转过身就见何嘉嘉用手碰颧骨的伤，吃痛后呲牙咧嘴，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淤青和红肿，本该洁净的校服也因殴打沾满污渍。晏知兮于心不忍，蹲下来握住何嘉嘉的手腕向另一个方向扳了扳。

晏知兮手脏，乱动会感染的。

离近了何嘉嘉才看清这女孩娇好的面容，但任何一个男子汉被撞见这副狼狈样都会心里犯冲，他也不例外，在愣过几秒后用力把手抽了回来。

何嘉嘉…刚才谢谢你了。

晏知兮笑了笑，没有因为少年的举动生气，起身向他伸出手。

晏知兮不客气，你没事就好，虽然看起来也不像没事……还能站起来吗，需要我和你们老师说明情况吗？

何嘉嘉不用了，打不过架找老师什么的…太丢脸了。

何嘉嘉没有拒绝她伸来的援助之手，借力起身，被踢中膝盖的腿伤令他踉跄一下，晏知兮很快做出了随时接住他的姿势，这使何嘉嘉耳根因羞耻红了起来，暗骂丢脸。

晏知兮好吧，你的伤记得处理一下，这种情况落下的可不算是男人的勋章啊。

何嘉嘉……什么？

晏知兮你就当作这是一个暧昧的比喻吧。自己可以回班级的对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何嘉嘉倚着墙，默念她所说的暧昧的比喻，就见她打算扔下自己走掉，连忙出声叫住。

何嘉嘉喂，你叫什么名字！

晏知兮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摆了摆当作告别。

晏知兮晏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