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空桑山,披着银白的雪裳,沉寂无声,唯有偶尔枯枝不堪积雪重负,发出断裂的微弱哀鸣。
在这座山峰上,矗立着一座衣冠冢。而碑文只仅仅镌刻着“宣神谙之神主”六字,简洁却庄重。
宣皇后的遗体葬在了皇陵,这里长眠着的是她的青丝华冠。据说此地是她儿时生活的地方。
空桑山四季轮回,春日繁花织锦,夏日绿意盎然,秋时红枫如火,冬来白雪皑皑。我那皇后终其一生都被困在了层层高墙之内。
一人从头到脚着一袭帷帽斗篷,缓步向前,直到立在碑前,才将帷帽朝后掀了去。随后俯身将零落的枯枝清理干净,伴着清寂的月光,静坐在衣冠冢旁。
“我很想您……可我只能偷偷来看您。”
坐在碑前的人轻笑了一声:“其实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同皇后说,但不知为何在您面前,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要不…我同您讲一些近来发生的事情吧。”
“度田令如今推行的很顺利,各地烽烟渐熄,此次政令还查出了了官员舞弊隐没田土人口一案,官员从中牟利,致使百姓苦不堪言,其中以汝南太守为首的一干人等行迹尤为恶劣,圣上雷霆震怒,直接判了欧阳歙秋后斩首。”
“此外,残存的戾帝余孽已被彻底清除,这天下将要安宁一段时日了。我听说流民们也都陆续得到了安置,圣上仁心昭昭,我想,有朝一日,百姓的日子定会日益好转的。”
“对了,皇后,我亲手为姬氏一族报了血海深仇。二十多年前的仇怨一并都了结了。”
寒风中的絮絮独语,逐渐融入寂静的夜色。唯一回应的只有压在树枝上落雪的沙沙声。
“皇后,从明日起,我就真的要离开了,您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对吧?”
此时,一阵风穿林而过,撩动枝头,发出沙沙低语。
等到风停了下来,坐在碑前的人重新回首看向那座碑:“我就当是您答应了。只是这样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来看您了。皇后您是不会怪我的吧。记得小时候我——”
“阿越……”
背后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呼唤,夹杂着抑制不住哽咽和难以置信的欣喜。
我手抚碑文的动作瞬间停滞。
程少商立在几步之外,只见倚靠在墓碑前的人影缓缓转身,那个一直提在她手里小木箱随之落地,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少商整个人像是静止了。
两人在广袤的夜色中遥相对望,万千思绪在无言中交汇。
“你来了。”我平静地道。
“是,我来了。”程少商抬步朝前走来,“前段日子,太子给我传了一句话。”
“他说……人心之险,深比虞渊,望君珍重,否则,宣皇后魂归故里也难安息。”
我朝她扬了扬唇: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
程少商道:“我说话向来不喜文词修饰,宫里的人全都知道。太子此言突然文雅,无比突兀。”
她续道:“书中有言,日入虞渊之汜,曙于蒙谷之浦,虞渊者日没之处,就是夜间。”
“再加上突然提及宣皇后故土,只有我送发冠之时曾至此地,我便猜或许是让我在夜里等在皇后故土……”
“你还活着!”少商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抬臂将人抱住:“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的!”
“正如少商所言,天下之大,我还要踏遍山河万里,去看看这世道真实地模样。怎么舍得死呢?”
程少商吸了吸鼻子:“可是,我分明亲眼看着你被他们封棺入椁。这是怎么回事?”
“少商,我失踪的五年里曾在灵云观跟着元妙真人学了五年的岐黄之术,当时身受重伤并未威胁到性命,我便给自己的关元穴施了一针,只是暂时血止昏厥,造成假死的现象。再加上有太子帮忙,这事自然也就万无一失了。”
少商点点头: “也对,有太子在,将你换出来不是难事。”
她一边轻拭泪痕,眸光也逐渐清明起来,只见霍卿越身后不远的空地上,立了两块石碑,上方没有字,但可以看出来也是两座小型的衣冠冢。
程少商道:“我记得上次来未曾看见这里有这两块无字碑的呀?”
我回首跟在她身旁道:“是青梧的。”
程少商哑然。
“冯翊郡一役,他没能回来。”
“八岁那年,我无意在街边将他带了回来。他这一生都追随于我,没有自己的喜好,我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到最后,他都是为护我死在了战场上。”
“空桑山是皇后的故乡,青山绿水,人杰地灵,所以我在此地为他立了个碑。”
程少商闻言看过来,霍卿越眼底晦暗不明,虽然平静地叙述着这些往事,周身却萦绕着淡淡的悲鸣,只见对方吸了一口气又道,
“少商,我总是在想,若是他没有跟着我,至少现在还活着……”
程少商默了半响,肯定道:“你记得他,他便没有离开。”她顿了顿,又强调:“而且他是英雄,真正的英雄!”
我俯下身,将那块刻有“梧”字的青羽卫统领的腰牌放在了碑前。
两人站了一会儿,程少商的目光转向另一边的坟头,那座碑前很是与众不同,因为祭品多为果脯糕点,而那座碑前却放了几碗白米饭,只是在如今的雪夜里,白米饭早就已经凉透了。
“……这是……”她问。
“他叫小虎。一个与我萍水相逢的孩子。为了治病倾尽家财,至死也没吃上心心念念的白米饭。”
程少商只觉得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那处,酸涩的发不出声音来。
“我虽生在慈爱康乐人家,被二叔母关在庄子上时,时常饥一顿饱一顿,我曾以为这世间之苦,莫过于此,可没想到有的人连好好吃上一顿白米饭都是奢望……”
“会好的。”
少商闻言眼底闪着细碎的光芒抬起了头。
我朝她道: “储君自南下以来未曾回都城,这些时日,他走访民间,深入民生,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有这样的储君,胸怀天下,心系百姓,我想,他定会创下一个清明盛世。”
我的目光看向远处,仿佛看见了那夜,花灯前,男人负手而立,神情专注:我会让百姓过上他们该有的生活。
“对了,”少商似乎想到什么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檀木盒子递了过来,“临行前,太子让人送来的,看来他是想交到你的手上。”
打开盒子后,一股月麟香味扑鼻而来,我记得文子端的寝殿里燃的就是这种香。
盒子中躺着一个卷轴,应是一幅画,看起来有些眼熟。我将其缓缓拉开。
画上得女娘,一身异域红裙,却蒙着面纱……只露出了一双眸子在外。
是我当年在鸣月坊假扮舞姬被他撞见,与他交手的那次。没想到这画他还留着。
目光往上移,左上角题了两行小字,笔势像徐徐秋风,每一个笔画流畅温润却又饱含力量,正如他的人一般。
那两行字写着:
‘皎皎如明月,灼灼入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