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后院有一湾浅池,池水清澈见底,而池底铺满了精致的鹅卵石,看起来像是供人养鱼赏玩的,只是如今正值冬日,池子里仅仅倒映着那轮皎洁的明月。廊前挂着一排的纱灯,暖黄的烛火倒映在地上,将两人的影子清晰的投在了青砖上。
“三皇兄,阿沅是在狱中生下来的。”
文子端的眼底闪过一丝轻微的诧异,紧接着又像是多了一分凝重,沉黑隐晦,像是要看到人的心里去。
良久,他稍稍侧过身,两人揽了满怀的月光,忆起了过往。
“阿沅的亲生娘亲名唤任采莲,在我初涉江湖时,帮过我许多。只可惜她所嫁并非良人,那个男人是镇上的大户,宠妾灭妻不说,每逢她的丈夫醉了酒,便对着任采莲拳脚相加,而那时她已经有孕在身。我不能时时刻刻都护着她,也就那一次她差一点没能保住腹中的孩子。”
“自那以后,任采莲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无事时几乎是闭门不出,奈何她的丈夫在一次醉酒后又闯进了她的院子,掌掴了她。她害怕旧事重演,终是在那日夜里,趁着丈夫醉酒睡着,用一尺白绫将他勒死了。”
“纵然是爱子心切情有可原,可她终归是蓄意谋杀,府衙叛了她三年流刑,当时已将近临盆,她在狱中诞下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阿沅。”文子端低低的嗓音在旁道。
“嗯,是阿沅。只是任采莲身负流刑,临行前便将阿沅托付给了我。”
“如今三年之期已满,我和她约定的时日已至,可我在那个镇子等了数月,却不见阿沅的娘亲回来。我便带着阿沅沿着当年她阿娘流放的路去找她。”
“有消息吗?”文子端问。
“没有。”
文子端道:“流放之地蛮荒苦寒,若是那人杳无音讯,失了踪迹,怕是凶多吉少……”
霍卿越目光坚定:“我自然是知,但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阿沅生身娘亲若在世,我必须找到她。”
“我帮你找。”默了片刻,文子端微一牵唇,“不过……”他侧目看向身旁的女娘,“……看阿沅如今的样子,你将她照顾的很好。”
“我还没有告诉她这些。至少在找到阿沅生身娘亲前我不会告诉她。”
霍卿越的神色晦暗不明,清眸微黯,辩不出情绪,良久后,道:
“因为我觉得上一辈的遗憾不该成为她这一生的枷锁,稚子无辜,她本该洒脱率真的活着。”
霍卿越说完稍抬眼睑,清透的眼瞳撞进男人乌墨般的双眸。
他没吭声,安安静静的望着她。在这融融的夜色里,静地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空气也似是凝住了。
霍卿越忽然呼吸一紧,慌乱移开了目光,又像是在躲避男人的视线,连忙转移了话题。
“对了,三皇兄又为何会在此地?”
“此番离宫,是为私巡。”文子端的面上染上了一丝肃然,“自我登基以来,越氏一族不知收敛,如今愈发狂妄了,我倒要亲眼看看,百姓在他的手底下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霍卿越略一思索,道:“若是我没有记错,此处是武信侯的地界。”
武信侯乃是小越侯长子,自己的胞弟娶得是宣氏的五公主,而堂弟又是当今圣上,他自然是位高权重。
“卿卿。”
喊这个名字时,男人的音色低沉硬朗,在这样静谧的月光下,又显得格外温柔。
四目相对间,他没有说话,霍卿越亦无言。
良久,还是霍卿越率先打破了沉寂:“三皇兄,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文子端的目光沉静又悠远。
霍卿越双手后撑着地,仰头望着月亮周围晕出得一片的光晕,半响后,她轻轻一笑:
“倒是有些想念那时候用饴糖画的糖人了。”
文子端:…………
不知过了多久,文子端只觉得肩头一沉,男人顿时滞住了呼吸,她靠得如此之近,近到他甚至可以借着光,看清她脸上细致的绒毛。而她正闭着双眸,睡颜恬静。
文子端的喉结微微滚动,小心翼翼伸出了手,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想要轻抚那张深烙他心的脸庞。但在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他停了下来,只是轻轻地将她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动作温柔而珍视。
……
次日,在空旷的市集中,文子端立于长街之上,只见寥寥数人,并无摊贩出摊,自然也无往日的喧嚣。按理来说,这个时辰着实不应该。
这时,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手里各持一串糖人,从他的视线中晃过。
文子端迈开长腿追上那个男孩,好言好语道:“叔叔同你商量个事,将你手里的这根糖人卖给叔叔好不好?”
小男孩呆了呆,回头朝他爹哇地一声哭出来:“阿父,他抢我糖人,哇~~~呜呜呜!”
文子端:???
他近来流年不利,怎么净和孩子犯冲!
男孩的爹爹从后赶来,责备道:“看你长得一表人才,这么大个人了还抢小孩子糖人。”
文子端:………………
……
城西有一座僻静的别院,此刻院内正站着两人,各自怀中抱着一柄长剑,皆是便装打扮。
二人听闻动静,纷纷抬眸看去,只见华服男子步履匆匆,神色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步伐仓促似乎压抑着怒气。
其中一人急忙迎上前:“陛下昨夜未归,这是……”
文子端从他们身旁掠过,一边命令:“通知羽林卫,下紧急任务。”
“敢问陛下有何任务?”
文子端目不斜视:“弄两根糖人,朕就不信买不到了!”
说罢,男人愤然拂袖,衣角如风,迅速消失在院落转角。
留下两位下属在原地傻眼,直到沈槐捅了捅身旁人的手臂:“陛下……似乎有些不对劲。”
何止是不对劲,当今圣上持重沉稳,清冷淡漠,如今这是不冷静又不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