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桑旬正式去沈恪的公司上班,她这才知道沈氏比她想象的大许多。
这天晚上她出了写字楼,正要去往地铁站的方向,却发现公司门口停了一辆黑色房车。
桑旬极力忽略心底升起的那股不良预感,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只是,在她经过那辆黑色房车的时候,车后座的黑色玻璃缓缓下降,露出席至衍的脸来。
“上车。”他说。
桑旬忐忑不安地上了车。
席至衍看她一身上班族打扮,又看桑旬手里捧着的那本《Excel实战技巧精粹》,不由得嗤笑一声,眼中是轻蔑的笑意:“桑小姐,我要你干的事情,你不会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桑旬闻到自他身上传来的酒气,又见他一身正装打扮,心中猜测这人今晚也许去参加了个晚宴,这会儿跑到她跟前来撒酒疯了。
她并不想激怒席至衍,于是默默低下头,不敢说话。
只是席至衍并不罢休,他看一眼桑旬身上穿的西装外套,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攀上了沈恪,我就不敢动你了?”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她怎么可能会有那样可笑的妄想。
也许是她的顺从让席至衍的怒气得到短暂的平息,他的声音听起来缓和了些:“可这些天,你都没有主动联系过周仲安。怎么?难道你就坐在这里等他来向你求婚吗?”
桑旬觉得心累,她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说才能让眼前的这个男人明白:“席先生,你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也许在你眼里,不管是我,还是周仲安,像我们这样的人,但凡是要接近你们上流社会的人,都是别有目的、心怀鬼胎。是,周仲安他一开始接近你的妹妹,也许的确是目的不纯。可你再如何鄙薄他、唾弃他,他也是从顶尖学府里出来的最优秀的学生,他如果想要成功,绝不仅仅只有依靠你们席家这一条道路可选。相反,他和你的妹妹订婚,也许之后的许多年里都会被人在背后议论当初那段不算光彩的感情……那你为什么不相信他是出于爱,所以才留在你妹妹身边照顾她呢?”
她终于将心中所想一口气全部说出来,正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一抬眼却看见席至衍嘲弄的眼神。
“桑旬。”她从没见过席至衍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这一次也许是喝了酒,他终于直呼她的名字,“你了解男人吗?”
见她没有回答,席至衍冷笑一声,然后转头吩咐前座的司机:“开车。”
他没有说,因此桑旬也不敢问,他到底要把自己带去哪里。
司机将车一路开到一栋别墅前。车子一停下,桑旬便被身边的男人拽出了车子。她还没站稳,席至衍就粗暴地拽住她的衣领,一路将她拽上二楼,踹开了其中一个房间的门。
席至衍提着桑旬的衣领又往前迈了几大步,然后重重地将她往前一推,她来不及稳住身形,顺势便跪在了床前。
一个女孩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有严重的水肿,将五官都挤得变了形,但依稀可分辨出原本美丽的轮廓。她的眼睛闭着,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对周遭的一切没有半分感知和回应。
可桑旬认得,这是席至萱。
她想起从前的席至萱,那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女孩子。桑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她,便是念大学时。席至萱长得极美,笑容明媚,眼神清亮,即便在桑旬这个正牌女友面前也丝毫不输气势,她说:“我之前并不知道你和仲安在一起。现在既然知道了,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公平竞争。”
便是当年的桑旬,也不讨厌这个女孩,反而有些羡慕她的坦率。
那时席至萱被送进医院,症状可怖,可医生一筹莫展,根本找不到病因。桑旬听说,觉得惊讶又惋惜。
桑旬第二天去实验室时,目光扫过自己一周前领用的试剂,她脑中有极快的念头一闪而过,她不得其解,直到第二天才惊觉:昏迷、抽搐、脑水肿、心动过速、发绀……席至萱的症状,分明就是误食乙二醇的临床反应。
可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测,桑旬不敢将想法贸然告诉他人,只能找最好的闺蜜孙佳奇私下商量。听完她的话,孙佳奇蹙起眉头,打量了她半晌:“是你做的吗?”
桑旬道:“我做的什么?”
孙佳奇脸上的表情越发严肃,直直地盯着她:“是你给席至萱下的毒吗?”
“怎么可能?”桑旬被她的话给吓了一跳,“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见她表情不似作伪,孙佳奇总算是稍稍宽下心来,可表情依然严肃:“不是你做的,你现在去告诉医院你知道她是中毒了,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桑旬知道后果也许会惹祸上身,但那是一条人命,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席至萱躺在医院里等死。
可最后,被救回的至萱无法忍受自己被药物摧残得面目全非,选择了吞安眠药自杀,虽被救活,却成了个不死不活的怪物。
桑旬后来无数次想,她泛滥的善心不但对席至萱无益,亦将自己拖入深深的泥潭,永世不得超生。
她捂着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你看她现在的样子,都拜你所赐。”席至衍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
这一次,就在席至萱的床前,桑旬终于没有办法冷静理智地反驳,是她救了席至萱的一条命。
她们两个的人生都被毁于一旦,无论真凶是谁,无论真凶是恨她,还是恨席至萱,都达到目的了。
看见桑旬跪在那里低声哭泣的模样,席至衍只觉得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怒意。他一把拽起她,反手就甩了一个耳光。
那一耳光的力道极大,桑旬听见自己耳中“嗡嗡”作响。
席至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冷冷地说道:“你终于知道哭了?你害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只有十八岁?”
桑旬竭力止住抽泣,她擦干了脸上的眼泪,慢慢爬起身来。
那一年她也才不满二十岁。
只是没有人会在乎。
不过,席至衍并没有再发作。他的目光注视着病床上躺着的女孩,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你还相信周仲安是因为爱她才留下来的吗?”
桑旬说不出话来。
席至衍转过头来,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语气淡淡的:“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你让周仲安悔婚。”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然的话,你的闺蜜就要因为你遭殃了。”
桑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她翻来覆去,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两岁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自出生起桑旬便从没见过父亲的家人。因为爷爷反对父母的婚事,于是连父亲病故,也没有来看过一眼。后来母亲改嫁,她生活得更苦,很小便懂得察言观色,也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
席至萱的事情,被人栽赃,受尽屈辱,她没有办法洗刷干净身上的冤屈,于是继续逆来顺受,只期望有一天将这一页彻底翻过。
可直到今天,她看见躺在床上的席至萱、备受折磨的席至萱、半死不活的席至萱,桑旬这才惊觉,她们两人遭受的巨大伤害,都已经无法挽回。但真相到底是什么?她还有没有机会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桑旬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到了公司,总助宋小姐看见,忍不住说她:“你这个样子怎么工作?”
“对不起。”桑旬知道她是在关心自己。
宋小姐拿起桌上的一个文件夹,递给桑旬:“把这个送给经营投资部的赵总,1302办公室。”
桑旬拿着文件夹一路下到十三层,到了赵总的办公室。
“小姑娘是沈总的新助理?”赵总一脸和气。
桑旬这才想起忘了自我介绍,于是赶忙说:“我是桑旬,您叫我小桑就好。”
她的话音刚落,坐在赵总对面的女人突然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桑旬,目光里带着十二分的审视。
赵总十分客气地同她拉家常:“小桑一毕业就进我们公司了?是哪个学校的?”
听见这一连串的问题,桑旬心中突突地跳,只能硬着头皮含糊答道:“……我是T大的。”
“T大?童婧也是T大的。”赵总指了指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你们俩是校友呀。”
叫童婧的女人扯了扯嘴角,抬眼再一次打量桑旬。
只是桑旬觉得心虚,生怕过去再被挖出,于是说:“赵总,沈总让您尽快将项目后续反馈给他。”
直到回到工位上,桑旬心中仍在想着刚才见到的那个叫童婧的女人。
她想起对方审视她的目光,也许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她觉得那目光饱含深意,并不像只是认出她那般简单,
桑旬心中忐忑,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工作,于是索性打开了Linkedin页面。
她将所有可能的名字都试了一遍,又加上公司名字当关键词,果然找到一个叫“童婧”的用户。
桑旬将网页往下拉,她的教育经历和工作经历十分简单,T大毕业后便进入沈氏集团工作,是低自己一级的学妹。
桑旬看着屏幕上的那一张脸,只觉得熟悉,可偏偏她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是谁。
突然,有人叩了叩她的桌面,桑旬猛然惊醒,转过头发现沈恪就站在她的身边。
沈恪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语气淡淡地吩咐她:“回去收拾一下,明天陪我去上海出一趟差。”
等他走了,桑旬往旁边瞄了一眼,原来是宋小姐不在。
自桑旬再见到沈恪起,便因身上所附的标签而觉得难堪,尤其在沈恪面前,她更觉羞耻。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可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沈恪既然愿意带她一起去出差,那起码说明他是不讨厌她的。
即便只是这样,那也足够了,桑旬想。
沈恪此番来沪,为的是这段时间来集团董事会大力推广的高级度假村项目。
酒桌上劝酒劝得厉害,沈恪推却不过,便喝了几杯。桑旬跟着喝了几杯啤酒后,只觉得烧得满脸通红,最后也不知道是被谁扶回房间的。
等桑旬睡醒后,已经快到第二天的中午了。
她看到沈恪给她发了短信,内容十分简短:“中午到十八层来吃饭。”
桑旬换了衣服、化好妆,便匆匆赶下楼去了。
在餐厅外面的时候,桑旬十分意外地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她有些头疼:“妈,我现在在外地出差,你有什么事?”
哪里晓得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母亲“哇”的一声大哭。
桑旬赶紧安抚她:“妈,你别哭……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问了好半天才知道,原来是继父前几天去医院检查出了尿毒症。
她将母亲的话提炼总结一下,大意就是:继父重病,家里的弟弟妹妹还小,希望她能够肩负起家庭的重任。
桑旬一时哑语。
侍者一路引着她前进,见她过来,沈恪点点头,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沈恪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桑旬面前的菜单,说:“先看看菜单吧,想吃什么?”
桑旬有些发愣,只是细究起来,老板和助理一起吃一顿午饭再正常不过。她唯恐沈恪察觉自己的那一点小心思,于是赶紧低下头看菜单。
“昨天晚上表现得不错。”沈恪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下午还有个客户要见,吃完饭回去收拾一下。”
桑旬忙不迭点头:“好的,沈先生。”
“好巧。”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桑旬心中的那一根弦蓦地绷紧,她转过头去,正撞上了席至衍的目光。
真是见了鬼了。
乍然见到席至衍,桑旬惊恐之余,心中更添了一分烦躁,只觉得这个人真是阴魂不散。
“至衍。”沈恪十分平静地同他打招呼。
席至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故意转过头来肆无忌惮地打量桑旬,一直看到桑旬默默地低下头去,他这才移开视线,转向沈恪,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沈恪,你最近挑人的眼光真是一落千丈啊,什么货色都往身边放。”
桑旬垂下视线,没有说话。
沈恪只是笑了笑,问他:“颜妤怎么没来?”
只是席至衍看起来似乎并不愿意兜圈子讲废话,他冷笑一声:“沈恪,我还真没想到,原来你是这么念旧情的人。这种女人你也要帮?”
“哪种女人?”一向冷淡的沈恪居然语气里透出了些火气,“我招下属只看工作能力,其他的并不重要。”
“不重要?”大概是觉得荒唐至极,席至衍笑起来,“既然你觉得除了工作能力,其他都不重要,那我想你一定不介意沈氏明天上报纸了。”
听到这里,桑旬不由得咬紧牙根。席至衍的意思分明就是要拿她的过去做文章。她于绝境之中被沈恪搭救,并不愿令沈氏受舆论非议。
沈恪的视线却突然转向她,语气淡淡的:“你先回去吧。”
“沈先生……我……”
沈恪的语气严厉了几分:“你先回去。”
桑旬自然知道沈恪这是在维护自己,她咬了咬牙,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桑旬的心情被搅得一团糟,只觉得烦闷难当,她一路走到餐厅门口,身边一对男女擦身而过,她听见男人的声音响起:“周末还行,没我上次过来的时候堵。”
这是……周仲安的声音。桑旬回过头去,发现对方并未注意到自己。
与周仲安并肩而行的女人语气嗔怪:“如果在北京,周总肯定不会赏脸跟我吃午饭吧?”
周仲安又低声说了句话,只是此时两人已渐渐走远,桑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在两人转过走廊时瞥见了那女人的侧脸。
桑旬心中大惊:这个女人她见过!
分明就是那天她去十三层送材料时见到的叫童婧的女人。
桑旬回想起那个女人打量自己时肆无忌惮的目光,没想到这次居然会在上海撞见她和周仲安两个人在一起……她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搅得她不得安生。
桑旬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拨了个电话给孙佳奇:“佳奇,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个人?”
孙佳奇人脉广,还认识校友会的人,要她帮忙找个人应该不难。
她心中浮起一个隐约的猜测,却不敢再深想下去。
回到酒店房间后,沈恪意外地发现会客室里有一个人正在等着自己。
“小妤。”他有些意外,“你怎么过来了?”
颜妤开门见山道:“沈恪,你告诉我,你身边的那位助理,和至衍到底是什么关系?”
颜妤自小与席至衍青梅竹马,两家的长辈对他们也是极力撮合。
两人事情还没挑明,颜妤虽然着急,可席至衍身边一直也没其他人,渐渐也就顺其自然了。
直到昨天晚上。
沈恪笑笑:“他们俩能有什么关系……小妤,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颜妤说:“可我觉得至衍不正常……我昨天过来找他,就看见他一直跟着喝醉了的那位小姐,我问他那位小姐是什么人他也不肯说……我还是后来去查了前台记录才知道她是你的助理的。”
沈恪安慰她:“至衍也许只是不想让你多心。”
“连你也骗我。”颜妤的表情很委屈,“他说中午去见了你,可如果是只见了你,他又怎么会那么生气?下午还和我吵了一架……我都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得这么不正常!”
闻言,沈恪只能含糊道:“至衍同她有一些旧怨,所以难免对她有些偏见。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你何必把她放在心上?”
颜妤明显不信:“如果和她有旧怨,至衍用得着亲自盯着她?”
沈恪不置可否:“也许是他想要跟别人过不去呢?”
从沈恪这里得不到答案,颜妤又去问席至衍的助理。
王助理说:“颜小姐你操心她干什么?席先生恨不得再把她送进监狱蹲个几年呢。”
听完王助理的话,颜妤心里更是不安。她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是当年害席至萱的凶手,再联想到席至衍对她的态度,颜妤心里更觉得蹊跷。她顾不得已经夜深,直接开车去了酒店。
因此当桑旬开门后看见站在门口的陌生美女时,忍不住有些惊讶,她试探着问:“您是不是……走错了?”
颜妤自我介绍道:“我叫颜妤,是席至衍的未婚妻。”
桑旬更加惊讶了:“您……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说着,将她让了进来。
颜妤倒是一点都不扭捏,一坐下便开门见山道:“抱歉,我今天才知道你的事情。”
桑旬不知她口中的“事情”指的是什么,是指自己当年毒害席至萱,还是自己给沈恪当助理?又或者是席至衍威胁自己去勾引周仲安?
一桩桩、一件件,实在是太多了。
颜妤说:“桑小姐,我知道至衍做事很胡闹,希望你不要介意。”
桑旬觉得荒唐。叫她不要介意?那还不如让席至衍放过她。
颜妤笑笑:“桑小姐,我了解你现在的处境,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帮助?”
桑旬此时镇静下来,闻言只是挑挑眉:“帮我什么?”
颜妤说:“我可以帮你出国,安顿好你的生活。你可以遗忘掉所有不愉快的过去,重新开始。”
这样的话无疑极具诱惑力。在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这是桑旬梦寐以求的未来。
好在桑旬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太久,她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个女人是席至衍的未婚妻,帮自己对她有什么好处?
也许是看出她的疑虑,颜妤笑了笑,然后解释道:“其实至衍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也许是牵扯到了家人,所以才让他没有办法理智地对待桑小姐。我觉得我也许会比他更客观一些……桑小姐已经刑满释放,一切都应该到此为止,不是吗?”
桑旬抿着嘴,没有说话。
颜妤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我将来要和至衍共度一生,我不希望看到他一直沉溺于仇恨当中无法自拔……可我没想到,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还是无法释怀。所以我想,不如让桑小姐远离我们的生活,也省得勾起我们不愉快的回忆,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不是吗?”
桑旬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迟疑着问:“你是说……”
“没错。”颜妤点头肯定了她的疑问,“我希望你出了国之后,就再也不要回来。”
桑旬迟疑片刻,然后慢慢开口道:“可是……颜小姐,周仲安的事情没有解决,我没有办法一走了之的。”
果然,颜妤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疑惑:“……周仲安?”
桑旬心里的把握又多了几分,她垂下眼眸,苦笑道:“你的未婚夫逼我去勾引周仲安,拿我朋友的身家前途威胁我……很荒诞是不是?”
颜妤先是愕然,然后笑道:“这件事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对你朋友做什么的。”
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等到颜妤接下来的话,桑旬不由得失笑:“颜小姐,你给我的承诺……就仅仅是刚才的那句话而已吗?”
颜妤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软弱可欺的女人居然这样咄咄逼人:“我已经答应你了,这难道还不够吗?”
她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桑小姐,你似乎忘了,你现在是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的。你和周仲安搅和在一起,就算至衍放过你,难道你以为席家就会放过你吗?周仲安是席家的准女婿,席至萱已经变成那样了,你还敢抢她的男人?”
颜妤冷笑一声:“我现在愿意拉你一把,不代表以后也愿意。桑小姐,你最好考虑清楚。”
桑旬并非贪得无厌不知好歹的人,可她隐约觉得眼前这个自称席至衍未婚妻的女人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她知道颜妤现在只是在虚张声势吓唬自己,无论如何,对方都会想方设法将自己送出国去。
桑旬对这个地方也没有多少留恋,只是她必须要为自己多争取一些筹码。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桑旬感觉到对面的女人的气息渐渐急促起来,她这才开口道:“颜小姐,我想清楚了。你既然不肯给我一个可靠的承诺,那我如果现在听你的话出国去,也许明天我的家人、朋友就要身败名裂……”说到这里,桑旬自己先笑了起来:“那还不如我和你未婚夫再多周旋几天,万一有一天他大发慈悲,也说不准呢。”
桑旬故意将“未婚夫”那三个字咬得又重又准,就是为了刺激她。
颜妤沉默了许久,直到桑旬以为她要反悔,她才开口:“我可以把你的家人一起送出国。还有你的朋友……她做了什么事?也许我能够帮她摆平。”
回程的时候,桑旬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沈恪。
桑旬想,抛却所有的记忆重新活一次,就真的会快乐吗?
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遭遇气流,空乘小姐温柔镇定的声音自广播中传出,向机上所有乘客解释,飞机只是遇到了小气流,所以会有一些颠簸。
桑旬突然直呼他的名字:“沈恪,你怕死吗?”
“不怕。”沈恪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无礼,“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回答得多狡猾啊,桑旬笑。
“我以前一点都不怕死。”从前活着度过的每一刻都像是折磨,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桑旬将身体往后一靠,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可现在很怕。”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一般感觉到如此轻松畅快,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兴奋而隐隐颤抖。
正义也许会永远缺席,可是没关系,她自由了。
昨晚颜妤离开之前问她:“想好要去哪个国家了吗?”
桑旬没有片刻的犹豫,仿佛那个答案已经在她脑海中思考过千万遍一般:“墨西哥。”
她的回答令颜妤惊讶,对方忍不住问:“为什么是那里?”
桑旬想起那部自己曾经看过许多遍的电影,她笑了笑,说:“你知道芝华塔内欧吗?”
Zihuatanejo,没有回忆的海。
她终于可以成为一个没有回忆的人了。
飞机落了地,桑旬刚打开手机,手机便“嗡嗡”震了几下,接连有数条短信进来。
是孙佳奇。
桑旬大致浏览了一遍,是童婧的一些基本信息。
然后是孙佳奇发过来的好几条询问的短信——
“你这么急着要我查她干什么?”
“她就是席至萱的大学室友,当初就是她向警方提供的证物。”
“小旬,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席至萱的大学室友。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将桑旬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心中的那个疑团再一次放大,先前的预感再次浮上心头。
桑旬想起在上海时撞见童婧和周仲安两人。两人都生活、工作在北京,为什么非要等到了上海才能一起出来吃一顿饭?他们又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这样掩人耳目?
桑旬觉得害怕,几乎不敢再深想下去。她勉强定住心神,给孙佳奇回了条短信:“我到了,回家说,现在不方便。”
手机再次震了一下:“好。我在家等你。”
她心烦意乱,退却了沈恪的安排,直接打了车回家。
孙佳奇本来就是极聪明的人,先前桑旬突然让她查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她便觉得疑惑了,刚才又收到桑旬的短信,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最终还是孙佳奇先开口:“……是我想的那样吗?”
桑旬的眼圈渐渐发红。
当年的案情,尽管在外人看来铁证如山,可孙佳奇从来都不认为桑旬是凶手。
其他不提,单论动机,桑旬绝非唯一一个有作案动机的人。
席至萱生得极美,尤其是在T大这种工科院校,她一进校便赢得了所有男生的关注。后来席至萱又进了校电视台,大一时便挤掉资深学姐成为王牌节目的新主播,学期末时又一连主持了校内的几场大型晚会,简直将所有的风头都占尽。
她那样高调,难免会有人看不顺眼。
孙佳奇说:“我打听到童婧和席至萱的关系一直不好,后来席至萱出事,她一次都没去看过。”
既然和席至萱的关系那样差,那又为什么在毕业后还一直和周仲安保持着联系?
所有的细枝末节,似乎正印证着桑旬脑中隐约的猜想——之前她从未想过、现在也不敢相信的那一种可能性。
孙佳奇握住桑旬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小旬,那你现在预备怎么办?”
桑旬摇摇头,声音沙哑:“……我也不知道。”
思索良久,桑旬将颜妤要送她出国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孙佳奇,包括这一切的缘由,只是省去了席至衍拿她来威胁自己的那一桩。
话说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荒诞不经,只得自嘲地笑道:“她大概是误会了一些事,所以迫不及待地要打发我走。”
孙佳奇果然听得目瞪口呆:“……她是担心你威胁到她?”
闻言,桑旬不由得苦笑,连她也觉得难以置信。
孙佳奇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桑旬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已经答应她要走了,那时还不知道童婧是谁。”
两人沉默许久,孙佳奇握住桑旬的手:“小旬,既然你已经决定要走,那就彻底忘记过去。”这样的话太残忍,因此孙佳奇说起来也格外艰难:“你听我的,忘了这件事,不要再管。”
她知道孙佳奇是在为自己着想。
时过境迁,当年没找到的真凶,如今难道还能再找到?
孙佳奇在一边小心翼翼开口:“小旬,过去这么久了,真凶早就毁灭了所有的证据……外人眼里的清白,也没有那么重要,是不是?”
可是两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清白怎么会不重要?一个人要有多强大,才能全然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和指点?
桑旬仰起脸,用手背覆住眼睛,只觉得心中一片悲凉。
第二天上午,颜妤刚跟桑旬通完电话,席至衍的电话便紧接着打进来,她一时有些心虚,平复了几秒后才将电话接起来。
“你跟谁打那么久电话?我都等你二十分钟了!”电话那头的男人口气不怎么好,“你赶紧给我下来。”
颜妤不以为意,只是放软了声音:“女孩子出门打扮本来就是要花时间的嘛。”
电话那头的人直接将电话给掐了。
颜妤想,若一直窥探、监视着另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时间久了,监视者是不是会很容易对那个人发生感情?
她并不完全认同这个说法,可她绝不会容许意外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
见她终于下来,席至衍十分不满:“磨磨唧唧。”
颜妤撇了撇嘴,嘟囔道:“你就不能多包容我一点吗?”
席至衍嗤笑一声,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道:“你又不是我老婆,我干吗包容你?”
颜妤被他的一番话噎得哑口无言。
看了一会儿窗外的街景,颜妤转过头来:“上回听叔叔、阿姨提过至萱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办?”
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果真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样。
席至衍的语气不善:“她都成那副鬼样子了,还办什么办!”
至萱是他最宝贝的妹妹,可变成如今这样,有哪个男人会真心实意想要照顾她一辈子?
颜妤知道他虽嘴上这样讲,却是最心疼这个妹妹,因此她也不咸不淡地开口:“你这话说的,倒好像是至萱自己想变成这样。”
言下之意便是要他别忘了真凶是谁。
席至衍又不傻,哪里听不出颜妤话里话外的意思。
那天被颜妤撞见他监视桑旬,照着颜妤往常连他身边一只蚊子都要搞清楚公母的架势,自然是早就将桑旬的大概给打听了一番。当时他并不觉得如何,现在见颜妤这样拐弯抹角地提起那个女人,席至衍却觉得心中蓦地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怒意。
他分辨不出这股怒意的来源,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个女人,他便无法抑制地觉得愤怒,仿佛下一秒整个胸腔就要都炸裂开来。
见席至衍的反应不对,颜妤一时间也不敢再提,生怕弄巧成拙。
车子一路开到“枫丹白露”。门口的泊车小弟自然是认得席至衍的,一见他下了车,便赶紧走上前来将车钥匙接了过去。
两人正要走进去,斜刺里突然冲出了一个人。席至衍将颜妤往身后一挡,等看清了面前的人后,他却忍不住冷笑一声。
是杜笙。
他几乎已经将桑旬的这个妹妹忘到脑后了——愚蠢,虚荣,脑子不灵光,席至衍甚至都没有追求过她,她便乖乖贴了上来,连一丝丝征服的快感都不能从她身上得到。
更何况,席至衍发现,那个女人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在乎这个妹妹,折磨她没有什么意思,并不能给那个女人多带去几分痛苦。
杜笙看着站在席至衍身边的颜妤:“她是谁?”
席至衍转向颜妤,淡淡地说道:“你先进去,他们都在里面等你。”
颜妤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勾起嘴角道:“有话好好说,别伤了人家小姑娘的心。”
“说吧,有什么事?”席至衍靠在沙发里,神色冷漠,和从前在杜笙面前的样子大相径庭。
杜笙知道他和桑旬之间的旧怨,原本还以为眼前的人是她体贴可靠的男友,现在不过是故作冷淡而已。
杜笙觉得尊严扫地,可是没有办法,她强忍住流泪的冲动,声音里带了浓重的哭腔:“至衍,我爸爸出事了……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救急,我一定会还你的。”
听到这话,席至衍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意:“你想要多少?”
杜笙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道:“五十万……五十万可以救我爸爸的命。我马上就可以工作了,以后会慢慢还给你的!”
只是席至衍似乎并没有被她的孝心所打动,他弯起嘴角,一脸玩味的笑:“五十万……你要还多久?”
他嗤笑一声:“那你岂不更是有光明正大的理由来纠缠我了?”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太不留情面,杜笙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
只是,下一秒席至衍便拿出支票夹,他将转账支票填好,唯独留下签名处的空白。他将支票扔到杜笙面前,漫不经心道:“让桑旬来求我,或许我会考虑一下。”
杜笙苦笑,抬头看向席至衍:“你真的……都是因为我姐姐?”
她想问的是,他对自己,难道没有哪怕一点点真心?
可席至衍还是先前那副模样,杜笙的质问似乎并未让他的情绪有半分波动,他拨弄着手中的打火机,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耐烦:“我说了,要不让她来求我,要不现在就滚蛋。”
杜笙的眼眶发酸,可念及还在病中的父亲,她将所有的脸面与尊严都踩在脚下,缓缓说道:“好。”
给桑旬打电话的时候,杜笙并未预料到对方居然会拒绝。
她几乎不可置信:“你知不知道我爸爸他就等着这笔钱救命?!他就算和你没有血缘关系,至少也养了你十多年,你怎么可以这样冷血?!”
桑旬听在耳里,只觉得荒诞。别说她从小到大从未花过继父的一分钱,即便是她想花,继父也绝不会给她花钱的机会。
她想了想,然后平心静气地说道:“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治完病剩下的钱也许还能再买套小户型。”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桑旬还以为自己终于将她说通,可没想到下一秒杜笙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在电话那头哀求:“那房子爸妈住了一辈子,他们现在都这把年纪了,难道你还要他们被扫地出门吗?……姐,就当是我求你,你只要帮我借到这五十万,之后的事情都不用你操心,我一个人还钱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