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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片混沌。
易绮绾半梦半醒中,恍惚又看见了祁玉的脸。
“祁玉……”她脸上挂着惨淡的笑,伸手想触摸他,祁玉的眉眼慢慢模糊,被一片黑暗盖过,易绮绾感觉自己正在下坠。
直到了无踪影。
四年前。
海底三五成群的鱼在水中畅游,海参在海底懒洋洋地蠕动着。
易绮绾在海里板着指头算,今天是她的生辰。盘着尾巴,坐在一块珊瑚礁上,海水流动,在太阳的照射下耀耀生辉。
旁边小左眼睛亮亮围着她游来游去,绿色的尾巴摆动着,独属于少年的色彩。她叹口气,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在一年前的大屠杀中了无痕迹。整片海只剩她和小左是人鱼血统。她活着没有任何意义。小左今年才十六岁,不能与她一个八九十岁的人鱼在一起。
“小左。”她伸手摸了摸小左头上黑绿相间的短发,男孩温顺的蹭蹭她的掌心。
易绮绾摆了摆鱼尾,向上游去,蓝发耀耀闪着光。“哗啦……”冲出水面。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得明亮而清晰,易绮绾用鼻子呼吸新鲜空气,看见远处有一辆豪华的渔船慢慢驶来,小时候父亲教导她要躲的远远的,现在她不想躲了,死就死吧。
她张望着甲板,都是一些光着膀子的大汉,相貌平平,有点像鲨鱼。
船越来越近,易绮绾看见有一个男人从甲板后面的小房间走了出来。
男人眉眼如画,青丝披在身后,走到甲板边一眼看见了易绮绾。他眼神中有异样的光晃动。见她半身在水中,脑中闪过什么,顿时着急起来:“那里怎么有名落水的姑娘啊?快,救她上来!”
此次船队是大祁王朝为二皇子祁玉庆生所举办的宴会,祁玉爱吃海鲜,皇上疼爱皇子,不惜重金大张旗鼓,船上的人员对祁玉言听计从。
听到这话,领头的立马让识水性的船员跳下去救人,易绮绾看到祁玉的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他长得和自己藏在海藻里面的珍珠一样清冷雅致,像喜欢珍珠一样喜欢他!如果能跟他在一起的话,或许她可以多活几年吧。没见过世面的易绮绾认识到一个问题:人类不会喜欢人鱼的,她必须变成人才能去见那个珍珠男人。
人鱼如果需要双腿,只要把自己的鲜血滴在尾巴上就可以。那个救她的船员看见她的容貌起了邪心,游得更快,伸出手想抓她。
易绮绾脸色一变,往海底游去。人鱼的速度比人类快得多,她没露出尾巴,在祁玉看来,是那个船员失手把易绮绾越推越远。
祁玉紧紧皱着眉头:“废物!万一姑娘出事了怎么办!快追!”
船员赶紧收起心思,奋力游了过去。
易绮绾潜进海里,咬破指头,见血珠冒了出来,连忙涂在自己的鱼尾上,随后是一阵撕裂的疼痛,等她冷汗淋漓,睁开眼,白皙无暇的双腿代替了她原本的蓝色鱼尾。
鳞片变成了一条浅蓝色的长裙,背后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回头,是那个船员追了上来。
另外一条有力的臂膀捞着她的腰,往上一提,水中闷闷的声音立马变得清晰起来,男人的睫毛上有细密的水珠,他正在看着自己。
是祁玉,祁玉跳下来救她。
祁玉将她带到甲板上,帮她擦拭头发上的水珠,易绮绾眼睁睁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拿着帕子,口中还说:“姑娘的头发竟是蓝色的,真好看。话说姑娘是怎么掉进水中的?”她就喘不上气。
完了,比珍珠还好看。
她张张嘴试着说话:“我……我是站在岸边不小心掉下去的。”
她偷偷打量男人:“小珍珠,你叫什么名字啊?”
祁玉听到“小珍珠”三个字,突然被呛到:“咳咳…咳…你叫我什么?”
完了,怎么还说出来了。
易绮绾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说,这位……”
人类是怎么称呼陌生男子的?总不是跟她一样管别人叫“那条怪鱼”吧?
旁边祁玉的贴身侍卫厉声道:“大胆,皇子的姓氏岂是你一个无名女流能问的?”
祁玉双手攥了下:“你怎么跟姑娘说话的?可不要吓着人家。无妨。”转过头来,眼神又变得柔和,伸手捏了捏易绮绾的耳垂:“我叫祁玉。”
易绮绾念着祁玉的名字,心想,比珍珠还好看,果真是玉啊。
祁玉擦干了头发,将帕子递给下人,弯着眼,问:“姑娘呢?叫什么名字?”
“我叫易绮绾。”
“名如其人,真好听。姑娘家在哪儿?”
易绮绾转转眼珠子:“我父母亲人……溺水身亡,只有我活着。我没有家了。”
祁玉一愣,眼中满是怜惜和愧疚:“你是……孤儿?”
易绮绾低着头狠狠心,手指搅啊搅:“算是吧。祁玉,你能带我走吗?”
侍卫拱手:“殿下,万万不可,您与裴将军之女还有婚约在身。”
祁玉皱着眉:“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侍卫连忙跪下:“自然是您。”
“你这么聪明,那你告诉我,易姑娘怎么办?”
“属下……不知。”
“那别废话。”祁玉摸了摸易绮绾的头,说:“能。”
纱幔低垂,气氛朦胧,陈设之物极尽奢华,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
铜镜中倒影着女人的影子,眉眼美艳绝伦,蓝发如同瀑布般垂挂在耳边。
易绮绾摸着自己的脸,已经有了皱纹。
她即将百岁。以前在海底,父亲会抓鱼让她吃来维持容貌,上了岸,古书记载,只能吃人心。
离她遇见祁玉已经过去半年。这半年里,祁玉对她说,她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女子,要不是他有婚约在身,要一些时间解决,否则她早就是他的皇子妃了。她日日被祁玉关在皇子府内,不见外人,祁玉说,是为了她好。
是为了她好。
家人死后,只有祁玉这么爱她,祁玉喜欢她的脸,她为了祁玉,杀一个人也不为过。
易绮绾狠狠心,披上黑色披风,偷偷离开了皇子府。
“报——昨夜有一名小厮在二皇子府中死亡。死状极其诡异,是被挖心而死。”查案的侍卫在今日朝廷上报告给皇帝。
“荒唐!祁玉呢?”皇帝周身阴云笼罩。
祁玉从一众官员中走出行礼:“儿臣在。”
“你在这种时候出事?你知不知道你是一国储君!马上给我查清楚!”
“是。”祁玉眼眸深沉。
回到府中,易绮绾端着一碗甜粥给祁玉:“太子,这是妾新炖的甜粥,尝尝?”
祁玉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应付道:“好喝。”
易绮绾笑的开怀:“那就好。妾看太子愁眉不展,可是朝堂上发生什么大事惹皇子不快了?”
祁玉抱怨道:“昨夜不知怎么回事,吾府中竟然死了一个小厮。死便死了,该死的侍卫又上报给父皇,倒霉啊!”
易绮绾顺了顺祁玉的背:“太子俊秀聪慧,定是难不倒你。”心下一凉,恨自己给祁玉惹了麻烦,以后做事可不能在府中了。
祁玉摸了摸易绮绾的脸蛋:“绾儿的脸又灵动了些,真是惹人喜爱。”
“那是因为皇子疼爱妾。”易绮绾勾着唇角。
夜色深沉。
往后三年,易绮绾每隔二旬吃一颗人心,天长日久,民间出现了妖怪的传闻。连祁玉也有些紧张,第一案就是在他府中发生的。
一晚,祁玉揽着易绮绾的腰,呢喃道:“绾儿,后日,我就要与那裴小姐成婚了。”
易绮绾大惊失色:“你怎么还要与她成婚?都两年了,你还没有把事情解决吗?你这两年晚上常常不回府,都这么辛苦了,怎么皇上还是不松口!”
祁玉不回府哪是召集势力啊,他是去花楼寻欢作乐了。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隐隐对易绮绾有些厌恶,蠢笨的女人。为了当未来的君王,裴家是他势在必得的助力,何况那裴小姐,细眉杏眼杨柳腰,别有一番风情,易绮绾他都玩腻了。
祁玉开口哄骗道:“乖,吾心中爱谁?绾儿难道不清楚吗?”
易绮绾被哄得失了分寸,暗暗想道,还是要多吃人心来补。
“啊——!我的父母,我的家人,都是被你挖心而死的对吧!你这个妖怪!你这个疯子!我活不了,你也别想逃,来人啊!来人!救命!杀人啦!”
小女孩诡异的尖叫着,看着面前牙齿沾着血迹,指甲尖利弯曲的漂亮女人,怨恨在心中如杂草一般疯长,见不远处有官兵追了过来,背对着官兵的女人却不知道,伸手狠狠插进女孩的胸口,挖出心脏,扔进口中……
女孩瞪着眼,衣服被血染红,胸口空洞洞,看见女人惊慌失措地被官兵拉走,缓缓闭上眼睛。
“不……不是我!不是我……”易绮绾被拉到祁玉面前,疯狂地辩解着:“不是我!祁玉,祁玉你要相信我啊,我怎么会杀人呢……”说到最后连自己的声音也发颤。祁玉今日大婚,他与裴小姐穿着婚服,刺眼的红,和易绮绾手上一样。
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逶迤拖地艳红裙,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碧玉簪子,花容月貌出水芙蓉般的裴怜与祁玉站在一起,一对璧人,甚是般配,衬的她粗俗恶心。
裴怜被吓到了,躲进婚房,祁玉也害怕,他厉声道:“把她锁起来,今夜知晓此事的都处理了,千万别让父皇知道。”
“是。”侍卫拖着易绮绾到祁玉的私人地牢。
易绮绾看见地牢里全是浑身是血的人在痛苦的叫嚣。
祁玉怎么会杀人呢?这些人是哪来的?祁玉怎么会不要她了?祁玉怎么会跟别人结婚?易绮绾想不通,也不敢想。
地牢阴暗潮湿,蜘蛛蟑螂四处都是。一股霉味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难闻至极,和祁玉平常送她的香包天差地别。
祁玉现在在哪里?和裴小姐喝酒吗?易绮绾凄凉的想着,那她这几年算什么?
祁玉正忙着讨好裴怜呢。他端着一盘肉,上面的鳞片泛着绿光。说:“这是人鱼肉,我最爱吃了。夫人要不要尝一尝?”
裴怜笑着说:“我也是。你还记得五年前皇上组织的捕鱼吗?当时我看见皇子你英勇无双,硬生生抓了一家子人鱼呢!”
“夫人谬赞了。”祁玉夹了一片肉举起筷子喂给裴怜。
贴身侍卫来到门口:“殿下,她……”
祁玉慢悠悠用帕子擦干净裴怜的嘴,起身对裴怜道:“吾去办点事,马上就回来,夫人稍等。”
裴怜笑着说:“快去吧。”
祁玉推开雕花门,侍卫问:“易绮绾怎么处理?”
“带我去见她。”
易绮绾听见脚步声和祁玉说话的声音,突然坐直摸了摸自己的脸。
祁玉喜欢她的脸,说不定还会带她出去让她当侧妃呢。
还好,还好,刚吃了那小女孩的心脏,脸蛋还是和从前一样,光滑细嫩。
易绮绾糊了一脸血渍全然不知。
旁边的看守见她满心满眼等着祁玉的模样,嘲笑道:“真是个傻的。太子现在正跟储妃吃今日刚抓的人鱼肉呢。你没吃过吧?也是。太子从来就没把你放在心上,府里都知道,你就是个养在笼里的金丝雀罢了。”
易绮绾愣了,人鱼肉?哪来的人鱼肉?
小左!
易绮绾突然笑了,发疯一般笑着,眼中充满血丝。
祁玉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他走进牢房,蹲下身,抚摸着易绮绾的头发,像四年前一样。
祁玉弯着眼睛,开口道:“姑娘的头发竟是蓝色的,真好看。”
易绮绾看着他眼中的柔情,笑的更欢。
“五年前,太子殿下是不是捕了一大家子人鱼吃?”
祁玉没否认。
“这四年来,太子殿下是不是常常去花楼过夜?”
祁玉用手勾着易绮绾的发丝,不答话。
“那我是什么?祁玉,你告诉我,我是什么?金丝雀?你的宠物?我是什么!?”
我亲人死亡是因为你,我手染鲜血是因为你。
易绮绾额头青筋暴起,容貌迅速衰老,形色可怖,满脸皱纹。
祁玉还是笑着看她。
易绮绾愤怒后悔之中夹杂了一些疑惑。
他不害怕吗?
易绮绾笑累了,闭上眼,靠在牢房的墙上。
腿沾上了易绮绾的眼泪,变成了鱼尾。
祁玉站起身走了出去,回来时端着一碗甜粥。
“绾儿,这是吾新炖的甜粥,尝尝?”
易绮绾看着祁玉,好像看到了自己小时候藏在珊瑚丛里的珍珠。
她看着那碗甜粥和门口守卫手中的空瓶子,知道里面掺了鹤顶红。
用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她说:“好喝。”
“还要么?”
易绮绾摇摇头。
“今天,是我的生辰。”
一百岁生辰。
她再也没力气喝祁玉给她熬的第一碗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