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稻妻城外的海浪,看似平静,却在不经意间推着人向前走。周枳自己都没察觉到,她似乎真的越来越“像”雷电真了。
无论是处理政务时那份沉稳从容,还是面对影时流露出的、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熟稔与温柔,都仿佛刻进了骨子里。
五百年前稻妻那如画卷般宁静美好的生活,似乎也在这份悄然滋长的适应中,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守阁染上一层暖金色。周枳撑着那把绘有紫藤花的纸伞,沿着回廊缓步走向正殿。
细密的雨丝已经停了,伞面上残留的水珠沿着伞骨滚落,滴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守卫在正殿门前的高大侍卫见到她,立刻挺直腰板,右手握拳置于胸前,恭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金属臂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将军大人!”
周枳微微颔首,将收拢的纸伞递给一旁侍立的巫女。侍卫随即上前,双手用力,缓缓拉开了沉重的正殿大门。
随着门扉开启,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被门外涌入的夕阳光切割,透过精致的木质栅栏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光影。
松油保养过的深褐色地板反射着柔和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香和雨后的清新。
她抬步欲入,一个年轻、清亮,甚至带着点未经世事的莽撞声音突然响起,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前:
“将军大人!如有人请见——”
声音的主人顿了顿,似乎为了强调,又拔高了几分:
“不管是大将还是宫司大人,都要拦下!必须先向您汇报!”
周枳的脚步顿住了。她有些诧异地转过身,目光投向声音的来源——守卫在门侧的另一名年轻士兵。
他穿着制式的甲胄,上半张脸被覆面头盔遮挡,只露出线条略显稚嫩的下颌。一道狰狞的伤疤从覆面边缘延伸出来,爬过黝黑的脸颊,那是烈日和风沙留下的印记,与他下颌处尚显青涩的弧度形成鲜明对比。
此刻,他嘴角正微微翘起,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自信和……理所当然的忠诚。
周枳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是谁? 她在属于“雷电真”的记忆碎片里快速搜寻,却找不到任何一张能与之对应的年轻脸庞或熟悉的声音。完全陌生。
他身旁那位年长的守卫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僭越”惊到了。老兵脸色微变,急忙伸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按下了年轻士兵的头颅,同时自己也深深弯下腰去。
“将军大人恕罪!这小子新来的,不懂规矩!口无遮拦,冲撞了大人!”
老兵的声音雄浑厚重,带着历经沧桑的沙哑。他下巴蓄着短须,持着长柄战钺的右手,指节粗大,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老茧——那是经年累月紧握武器留下的勋章。
周枳的目光落在老兵身上。他的身躯已不再挺拔,皮肤在岁月和战火的侵蚀下变得棕褐、干瘪,像失去水分的树皮,皮肤下蜿蜒的血管如同细蛇般清晰可见。
但那份匀称的骨架和沉稳的姿态,依旧透着一股被战场淬炼过的、内敛的力量感。硝烟与鲜血的气息仿佛早已融入他的骨血,化作一种无声的威压,如影随形。
是他…… 周枳认出来了。这是很久以前就追随她们姐妹,登上战船,跨越外海的老兵之一。
她记得他们登船时年轻的脸庞,记得他们面对强敌时眼中闪过的、混杂着恐惧与狂妄的光芒,更记得那一双双望向她和影时,充满崇敬与狂热奉献的眼神。
她记得每一张脸,也记得每一双眼睛。
只是……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如今安在?
有的孩子,永远停留在了最青涩的年华,尸骨早已化为异乡的尘土;有的在惨烈的厮杀中失去了手臂或眼睛,拖着残躯回到故土;还有的,他们的子孙后代,如同宿命轮回,也在那场漫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魔神战争中相继陨落。
对于魔神而言,那场战争或许只是漫长生命中的一个片段,弹指一挥间。
但对这些凡人来说,那却是他们短暂一生都无法窥见终点的、如同地平线般遥远而绝望的征途。他们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只能将这份渺茫的希望,连同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下一代,再下一代……
人类,就是如此脆弱,却又如此……伟大的生物。
周枳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被按着脑袋、却依旧梗着脖子、嘴角倔强地抿着的年轻士兵身上。那张覆面下,或许正是一张与无数逝去者相似、却又独一无二的、充满生机的脸庞。
她看着那张混合着幼稚、天真、甚至一丝狂妄的年轻笑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轻轻抬了抬手,示意老兵不必如此紧张。然后,用一种长辈看着自家孩子般的、带着温和与期许的语气,对着那个年轻的士兵说道:
“嗯,没错。”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交给你了。”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周枳的脑海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撕裂开一道口子!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模糊!天守阁庄严的殿门、恭敬的守卫、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燃烧的、如同地狱般的景象!破碎的天空流淌着污浊的暗红色,扭曲的建筑残骸如同巨兽的骸骨,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焦糊的恶臭——是凯瑞亚!
而在那片废墟与硝烟弥漫的战场中央,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转过身!
是影!
她紫色的长发在狂乱的气流中飞舞,手中紧握的薙刀闪烁着刺目的雷光。她的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直直地望向周枳所在的方向!那眼神里,有决绝,有守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下一秒,无数扭曲、蠕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漆黑阴影,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吞噬了那个紫色的身影!视野被纯粹的黑暗淹没!
“呃——!”周枳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粗暴地拽住了她的意识,将她从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记忆中狠狠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