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展问去财务那儿拿钱。推门进去,刚好看到赵利凯也在,里边几张废弃的包房茶几拼在一起,有八九个菜,都拿饭盒装着,桌角边堆着一箱杂七杂八的酒,他们这行心照不宣,客户买单剩下没喝的酒攒够了,大伙就要找时间搓一顿。
明显人没到齐,赵利凯听见有人进来,坐沙发上抬起头来,
“哟,小展来了,一起吃个饭。”
展问站门边先看了眼里边的屋子,“我找李哥。”
“他上厕所呢,你过来,咱两先开一瓶。”
“不了,不上班看见那玩意就想吐。”他手插在裤兜里原地踢踏脚,自小就带的毛病。
赵利凯也没勉强,往沙发后一仰,掖着眼说:“要怎么说你,只陪酒不陪睡,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这都半个月快二十天了吧,你看看你才拿了几个子儿?财务上都挂着呢,”他对着展问做了个手势,接着说:“6万,隔壁小姜人才模样差你多少?半个月都拿了十几万,撑起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替你不值。”
那边刚从卫生间出来的李财务在里边全听见了,嘴里叼根烟,边走边接赵利凯的话,
“没错,你赵哥不会框你,姓姜那小子就是眼光毒,他会挑女人呐,就姓吴那40岁女客人,我瞧见几回了,次次都找的他,不算老有点味道,还大方,小展你太年轻,睡不下去那些56十的我懂,谁硬得起来!?”
李财务摊着手大放厥词,笑得一口黄牙合不拢。
“李哥,先把工资结了,下午赶着回去办事。”展问看着他,没有搭腔。
“行,你要打账号还是现金。”他乐呵过去办公桌。
“就现金吧。”
展问拿了钱冲赵利凯丢了5万过去,:“上次欠你的。”
见他就准备走,赵利凯站起来,拿烟的手点在前面,
“你等等,就考虑下姓吴那客户,你看怎么样?就这次上来,我专门替你安排。干我们这行,守身如玉是亏本,别让我失望。”
门口身影只顿了下,没有回头,嗯了声就走了。
八中门口,这会儿正是出摊的时候,三三两两的外卖车陆续停在两边。展问早中饭都没吃,走过去准备随便买点。前面路边停了辆奔驰悍马,他快靠近的时候车窗降了下来,后视镜里露出一张戴着眼镜的男人脸。
斯雯没想到,宋思端居然提前过来了,还在学校门口等着她,估计也是不知道能去哪找她,就跑这来了。她早上急急忙忙往回赶,中午才到,简单做了顿饭,一直在家守着下午见展问的时间。
“喂,我到了,你在哪儿呢?”
女人穿一身驼色大衣,里面一件大翻领白毛衣,牛仔裤,雪地靴,一边拿着电话,在学校门口望着。
车上的男人下来,同样的灰色大衣配牛仔,一双做工考究的商务皮鞋,举着把黑伞朝她走过去。
雪下得很大,那把伞遮在斯雯头顶上。
她也没在意那么多,张口就问:“你想怎么做?那件事我没法儿处理。”
宋思端低头看着她,伸手去拍她肩头的雪,下意识被躲开了。
“你别误会,我就想和你找个地方聊聊,这么冷的天,吃个火锅怎么样?三合聚行吗?”
斯雯满脑子都是找展问的事,不想离学校太远,想了下,指着马路对面一家麻辣烫店说:“就那吧,就去那里面坐。”
说完,也不等宋思端什么反应,一个人朝对面走。
下午5点,麻辣烫店里人还不多,这家店是个独户的门面,四周全是卷闸门,斯雯在门口点好吃的,选了个最里边的位置坐下,靠近后厨,隔着一扇小木门。
“你还和以前一样,专门喜欢挑角落里待着。”
宋思端个字高,店里顶又吊的低,那白炽灯就像悬在他脑门上,光打在他脸上特别清晰。
斯雯这才看清那道伤口,很长,横在颧骨位置,新生的地方泛着白。
桌子上很油,她手没地方放,抽了几张纸,边擦边说,
“角落不好吗?除了上菜慢点……”
“…哪样都好,安静,好说话,喝多了离厕所还近。”
他把他们以前还在一起时她习惯说的话一字不差接了下来,就那样一直望着她。
看他一直站着,她指了指凳子,
“坐吧,我去拿点喝的。”
斯雯起身,这一去,过了10来分钟才坐回来。
锅底已经架好,开着火,冒着热气。
她往里面塞了几把香菜,粉条,土豆还有锅贴,完全没有要问对方想吃什么的意思。
“斯雯,我们好好谈谈。”宋思端快被自己怄死了,麻辣烫把他的镜片熏了层雾,干脆摘下来放到一边。
“好,你说。”
“上次那小子叫什么名字?”
“展问。”
“……倒是人如其名。你知不知道他在会所上班,上周我和魏书婕一起看到的,每天要陪很多女人。”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我想劝你,他和你不是一个世界,你应该尽早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发展。说真的,我知道我伤你很深,但你真的不必执念如此,就抓着这一类型的不放,我……”
斯雯把筷子放了下来,开了一瓶啤酒喝了一口,店里陆陆续续进来一些人,有些喧闹,她打断他,
“你知道吗?昨天我又去了一趟他家里,真的很穷,很脏,很落魄……”
后厨临街的洗菜池边,大妈刚过滤完一盆蛤蜊,走到木门边看这里挡着个人,十几二十岁,衣服的帽子盖着头。他侧身给了边位置让她过去,一边举着手里的烟说:“看见没,里面那一男一女是我朋友,我是出来抽一根。”
大妈走了,泥泞昏暗的后厨街边,展问一个人靠在木门那里,刚才他很想在他们讨论他的时候走进去,将那一万块狠狠甩她脸上,嫌他脏乱差,又何必假猩猩来接近他?还有那个宋思端,肯定会抓紧机会表忠心,两个人打起来,他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他也不介意再次端起那碗翻滚的麻辣烫从他头上浇下去。
此时此地,他尝尽背地里的恶毒,就像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
店里,热气和酒意把斯雯的脸熏的很红,眼神变的很亮,她接着说:“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人生那么不幸悲惨,他还在咬牙坚持他自己。你不知道,他和你根本不一样,他是无路可走了才稍微刺痛一下别人,我在他身上根本不是什么施舍,是他救赎了我!那个一度因为过去的伤害已经不相信什么感情的我!”
隔着一层麻辣烫沸腾出的热气,她看着他,眼底一片水光,说话的时候眼睑微合,那些积蓄的眼泪便不受控制的滚满整张脸。
宋思端慌了,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他不可思议。静了会,他递给对面一张纸巾,斯雯没有接,像一场无声的抗议。
他沉不住气了,有些嘲讽的说,
“你这是在消耗,拿自己的前途,命运,将来的幸福……”
“不,我是在赌。”她举起筷子按在桌上。
“……赌什么?”
“ 我压他,前程似锦,大、器、终、成! ”
斯雯两道泪痕明晃晃的,清秀的面庞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笃定,他不甘心继续开口:“凭什么,他有什么筹码值得你压!”
“他的筹码……就是我全部的信任。
外面的人慢慢靠门滑坐下来,死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声,但怎么也止不住胸腔积聚的抽泣,浑身上下都在发抖。眼泪在俊逸的眉眼间像一把沙子,遮住此刻所有的情绪。他站起来先是快走,然后越走越快,越跑越快,最后拼了命的飞跑,所有他身边的人事物都在飞速倒退,他像一只踏破命运的滚轮,除了朝前,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发泄办法。
那天最后再见的立架桥上,他双手撑住膝盖大口的喘气,眼泪还是糊了满脸,怎么也停不下来,他大声冲着桥下喊叫,大力抓紧自己的头发,喊到喉咙嘶哑了才坐下来。旁边有个乞丐似的傻人睡在桥上,问他,:“小伙子,有钱不,给点。”
他看着他,笑着回:“我和你一样穷。”
乞丐收了碗,:“那你和我一样可怜”
“才不,我命比你好多了。”
他看着远处逐渐突破厚实云层的一点暖阳,突然相信人的命运或许就是航线中的某一站,颠沛流离,破落不堪,却总会出现一座灯塔,一个人是属于自己,然后让你接下来的路,变得不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