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日,一个名叫左笃的掌事御官来见亓霁。左笃头戴一顶深灰色的双耳幞头,帽顶上的两只镂空图案耳朵在亓霁看来像极了一只垂耳小狗。左笃是季流身边的得力管事之一,他身着深灰色外衫,亓霁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左笃外衫衣摆上的银色绣纹上,判断左笃职位不低。左笃步入厅堂时,身后还跟随着几名褐衣侍从,他们陆续往宅子里扛进来各式各样的家具摆设,还搬来一大箱书。左笃吩咐他们把箱子抬到亓霁面前,之后打开箱子。亓霁见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本本线装书籍,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发现书里有季流的笔迹。
“这些书都是季流的?”亓霁手里捧着的是本天文书籍,“果然,我看不懂。”
“上君吩咐小神把这些给您搬过来,”左笃点头哈腰道,“您喜欢书,上君可高兴了,说往后还会送更多的书给您。”
“我古籍读得少,数学也不好,跟他没法比——还真得他教教我。不过,他真的有空教我吗?”
“有,有,上君肯定会教您。”
“怎么搬那么多东西来?这里真的需要这么多东西吗?”亓霁望着面前冲她一再行礼,战战兢兢的左笃故意调侃道,“再堆下去,怕是路都走不了了。”
“这您多虑。上君老早让工匠将这里重修过。如今这灵栖居七进七出,光大小厅就有七个,添些东西不嫌多。这可都是您的福气呐!”左笃眼珠一骨碌,殷勤地冲亓霁点头笑道,“我瞧您双手纤细,见筋见骨,指尖甲长,生来就是享福的,该有的福气不会少。您放心,我让他们都给您整理好。哪儿敢劳您费心呐,咱主子可是特意交代必须……”
“左御官,你好会说话,”亓霁打断左笃,她听不下去了,心想这位大叔好生厉害,不能得罪,“我得跟你多学学怎么说话。虽说上君对我态度好,可我说话经常惹他生气,这点我还是有数的。往后在他身边干活,我也要向你学习,免得招他讨厌。”
“呃,您这话说的……”左笃紧张得头上帽子都歪了,忙伸手扶了扶帽子,露出一脸尴尬笑容,“……我哪儿能跟您比,您别跟我学……那个,您这面相,这气质,上君就喜欢您这样的。”
“看吧,就说你特会说话。哎,你在季流身边干了多久?”
“嘿嘿嘿,到现在正好五百年。”左笃立马现出一脸得意。
“五百年?你可以啊,”亓霁吃惊道,“那我问你,季流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上君当然要结婚,这不是跟您结嘛。”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意思。我问的是,他这九百来年,真就一个母……女的神族巫族什么的都看不上?按我的想法,他不结婚要么是长辈要求太多,要么他自己要求太多。难道因为小时候生过病,他身体有毛病……”
“这这这……”左笃吓得面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上君从来没有迎娶过其他神女,他是一片痴情,只喜欢您。”
“这话是他让你这么说的吗?”亓霁狐疑道。
左笃见亓霁用怀疑的眼神瞪他,忙后退两步跪地磕头。亓霁本来都坐下了,见他下跪立即“腾”地站起来,伸手去扶左笃。
“哎,你别跪下啊,我……”
“您饶了我。您有所不知,风氏神族出情种,咱主子也不例外。哎呀,您不在天界的时候,上君他是天天想,就盼着能见您。满天庭谁不知道,上君魔怔似的,就等着您回来。”
“有这回事?”亓霁不禁微眯起眼睛,“他这么轴?我看不出他是你说的这种类型。是不是他刻薄寡恩,神女们讨厌他?”
“上君可是出了名的和善,对待我们这些……上君治下高明,宽严相济,既能以宽广的胸怀包容万物,又能在关键时刻展现出雷霆手段,威严不可侵犯。上君的智慧与魄力令我们钦佩不已,多少神女求着想嫁他。”
“既然如此,他现在应该有个后宫,怎么可能还是未婚啊?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他藏了女人不让你们告诉我。”
左笃“唰”地面色惨白,匍匐在地上朝亓霁连磕三个头。
“您且饶了我们这些当差的吧。上君对感情之事一向谨慎,他从来都没有封过别的神女,倒是得罪过不少神明。说句犯忌讳的话,您可是害惨了他。就因为放走您,咱主子遭了多大罪——天帝下令将他押送平澜高坛受刑,那刑罚降下的术哪里是普通法术能比得了的,全靠上君他硬挺了过来。他是整整躺了十年,身体才慢慢恢复。之后,他被关在府里百年不得出。我们看在眼里,却又无能为力。这些事不光我们不敢议论,别的神明大多也不敢提。您可千万别跟上君提是我跟您说这些旧事,否则上君肯定罚我。”
“有这种事?”听了左笃的话,亓霁感觉如芒在背,“他可是天帝亲儿子,哪有爹往死里整自己儿子的。”
“您别……”
听到亓霁高声说话,左笃吓得浑身颤抖,忙摆摆手。
“天界没有法律吗?天帝就可以随便动刑?”
“上君私放重犯,犯下滔天大罪,天帝正是依法惩处,上君才会被罚得那么重。毕竟,您可是近千年来头号重犯!”
“我……”亓霁脑袋“嗡”地一下,情绪激动得甚至有些坐不稳,“……这事季流怎么没跟我提?”
“这……上君定是有他的难处,”左笃压低声音说,“当时,天帝重罚上君,天庭大多数神明都为上君求情。可天帝正是要立威的时候,若是听从诸神明请求从轻处罚上君,往后怕是更镇不住众神族。偏偏上君脾气倔得跟天帝一模一样,他根本不会服软,更不可能透露您的去向,他甘愿领罚。我猜测,上君是听从了壬女的建议,将您放下界保护您,否则您怕是早在灵阁不明不白的没了。我刚到上君身边当差时,他就在琢磨怎么召回您,只是一直没成功。不瞒您说,天庭不少神明都忌惮您,也害怕上君。上君与天帝政见不合,多少神明盯着这一点数次向咱主子发难,咱主子在天庭一直如履薄冰。对了,在我之前的那个管事,就因为跟底下议论几句您的不是,上君就罚他去狭境做苦力了。良女,您可千万别告诉上君我对您说这些事。我身后是整个左家,我们可就凭着上君这点恩典过活,否则我们全族肯定会被降格,这罪过我可担不起。”
左笃离去后,亓霁独自坐在房间里沉默许久。待回过神来,她起身缓缓走到玉屏风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身华丽婚服上。望着这套婚服,亓霁心中泛起了层层涟漪。
她原本以为,季流提出婚事只是某种策略与手段。但如今,看着眼前精心准备的婚服,亓霁心情格外复杂。她几乎是绞尽脑汁,拼命回想自己与季流之间究竟为何会产生感情这种东西。她想不明白,只是左笃说的那些令亓霁感到既震惊又迷茫。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卷入这种惊天动地的言情故事之中,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做梦做过了头。亓霁回想起那些从同学手里借来的言情小说,书中烂俗的言情桥段曾让她嗤之以鼻,只觉得它们像嚼烂了的隔夜冷饭,毫无新意可言。但如今,当自己成为言情故事的主角时,亓霁才深刻体会到感情的重量。它像一座大山般,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令她无法逃避。
原本,她还准备硬气地与季流讲道理,试图澄清这场突如其来的荒唐婚事。但现在,面对季流的认真与执着,亓霁却感到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季流,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离奇的感情。
“你在这做事,待遇好吗?”
次日清早,小文照例来帮亓霁梳头,亓霁便与小文闲聊起来。
“我祖上是上君旧部,上君体恤我等清苦自然是优待的,”小文笑眯眯地说,“我能来您身边,就是得了上君莫大的信任,我感激他都来不及呢。”
“不至于吧?你孤身在这里,没谁欺负你吧?我总觉得天界气氛怪怪的,女孩子在这种压抑的环境里做事,天天面对这么多大神也真不容易。”
“多谢关心。您真真跟上君一样好,难怪是天生一对。”
“你嘴可真甜啊。我可不好哟,不如说我能活到现在本身就是个奇迹,跟你这样的没法比。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觉得你挺好的,我若是男人我肯定喜欢你。”
被亓霁一夸,小文脸上立马现出一片绯色。见她害羞到连连摆手,亓霁便有些感慨。
“你这娇羞样,这两下柔柔弱弱地摆手,我可学不来。按理,你这样的才讨上君喜欢——其实,我就是想不通他看中我什么。我总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到底哪儿不对劲。”
“啊,当然是因为,您容颜娇艳,心灵纯净,您的美丽不仅仅是外表的光彩照人,更在于那份由内而外散发的温柔与善良。与您相处,总能感受到无尽的舒适与愉悦,仿佛整个世界都因您的存在而变得美好。”
“可以了可以了,你别做文章,不用老是奉承我。我就是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季流,可我又觉得跟他莫名熟悉。不瞒你说,自打来了这里,我脑袋都迷糊了,经常想着想着事情就卡壳。是不是天界有什么特殊法术,专门防止我动脑子?”
望着神情疑惑的亓霁,小文咯咯笑着,拿梳子的手都在抖。
“您太可爱了,难怪上君这么喜欢您。有您在,上君一定会幸福的。”
随后几日里,季流一直没出现,亓霁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莫名的失落与不安。每日,轮值礼官会准时来到亓霁的住处,向她传授各种繁琐的礼仪。那些礼仪繁琐而复杂,礼官态度温和而耐心,一遍遍地讲解着每一个细节,而亓霁也耐着性子一遍遍地练习着。
除了轮值礼官来向亓霁传授礼仪,便只有木莘每两日来给亓霁看诊。在木莘的照料下,亓霁感觉身体的确轻松许多,睡眠也好了些。她偶尔独自在院子里散心,漫步在院子里各色矿石打磨拼成的小径上。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亓霁停下脚步欣赏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试图强迫自己减轻思虑,尽可能使自己放松些。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紧闭的大门时,想要见到季流的强烈念头便会立即涌上心头。
“神使。”
身边侍者大多恭敬地称呼亓霁“神使”,偶尔也有女官用温柔的声音唤她“良女”。对于亓霁而言,这个陌生的环境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她时常在宅子里迷路,找不到方向。周围的侍者虽然态度恭敬,但他们的眼神中总带着一丝戒备与距离,让亓霁感觉他们更像是看守。
关于女官的职位与等级,亓霁曾听左笃提过一次,但那些繁琐的规定与复杂的等级制度对她来说就像天书一般,她听过就忘。她也懒得去深究,在她看来,季流给她什么职位都无所谓,反正都是打杂。与其纠结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号,不如伺机而动,等着合适的机会大展拳脚。
当然,亓霁心中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果能在这天界想办法赚点横财带走,那该多好啊!但她也清楚,这些都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这地方进来容易,出去却是难上加难,哪怕是真能离开估计也什么都带不走。这座宅邸,这个天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她牢牢地困在其中。
距离仪式仅剩两日时,白珐水域水族首领递帖求见。对于即将到来的会面,亓霁心中既有些许好奇,也不免夹杂着几分紧张。虽曾听显之索提及水族中的尊贵首领罗玟,但亓霁与他从未谋面。对这位水族首领的真实面貌与性情,亓霁不由得有些忐忑。
当罗玟一行走进来时,亓霁的目光立刻被这位水族首领吸引。罗玟身着一袭亮蓝色衣裙,长裙曳地如同深海中最纯净的海水,深邃而神秘,完美衬托出她高贵的气质。她头戴一顶晶莹剔透的发冠,那发冠由细小的晶体串联而成,与她的衣裙相得益彰。她五官立体,面容略显冷峻,鼻翼上有一颗蓝色小痣,脖子上戴着个精致的红色项圈。罗玟一行进门后,齐刷刷跪伏在亓霁面前,双手交叠于前额,向亓霁行三叩首大礼。
“拜上天君神使。太玄幽幽,现暗夜明珠凝星辰之光,东使谨遵遗训,不听,不忘,不歧,奉从不谓。崇不语应明,希往天泛于清之唯,叩青净云天简简平兮。风氏永盛,灵善永存。”
罗玟身边一个蓝衣女子边说话,边打开手中贝壳制成的首饰盒。盒子里是一顶华丽的发冠,发冠由哈布那珠母贝贝壳打磨而成,上镶嵌大小不等二十四颗光泽各异的哈布那珠,中间镶嵌着一颗硕大的蓝色宝石。
“敬禀青净云天风氏流光君神使尊前:罗玟谨代白珐水域全体水族,向神使大人致以最崇之敬意与最诚之祝福。今日,吾特献精心雕琢之珠冠一顶,愿此冠能为神使大人增尊贵之光华。自此日起,白珐水域二十四水族愿与神使大人同心同德,共图发展,同舟共济。吾等深知,在神使大人英明领导之下,水族必将迎来更加辉煌之未来。”
罗玟说话嗓音略显沙哑,官话口音浓重,显然并不熟练。即便如此,她依然努力用蹩脚的官话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在与亓霁的交谈中,罗玟还时不时穿插着几句本族的卢卡萨达语。望着眼前这尊精美的珠冠,亓霁莫名有些心神不宁。不知为何,这珠冠的色泽令她想到被自己锁在柜子里的贝壳吊坠。
“季流允许你们来见我?”望着罗玟,亓霁狐疑道。
“流光君开明,念旧,怜惜我等旧部,将来定能为水族平反。”罗玟低头回话道。
“显之索让你来的吗?”
“显族乃我等至尊之主,同机之决,注定生往有时。从今往后,您便是我们在这天地间至上之神,吾等自始至终听从亘古不变灵泽玄明之神谕。”
亓霁同她寒暄一阵后,罗玟一行便向亓霁拜别。亓霁目送着她们沿着长廊一步步走出宅子大门,直到消失在视线中。望着罗玟一行远去的背影,亓霁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回房后,她坐在茶桌旁目光空洞地呆望着桌上的茶杯。此刻,她只觉得心里的石头又重了一分。未来的不确定与责任的重大,这一切都让亓霁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与负担。
仪式当日,晨光初破晓,天际泛起了淡淡的蓝紫色,整座甘台山被一层流动的灵光所笼罩。甘台山上,矗立着一座宏伟壮丽的神殿。这座神殿依山而建,气势磅礴,仿佛与天地同寿。神殿前方的玉台上,飘扬着各色各样的神族旗帜,它们随风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环绕神殿的灵光忽如苏醒的巨龙昂首,如同游龙般蜿蜒盘旋,将神殿紧紧环绕。
众神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他们身着华丽的神袍,头戴璀璨的发冠,每一位都散发着耀眼的灵光,宛如颗颗星辰落于此地。此刻,盛会之地化作一方灵气汹涌的涡旋。浩瀚灵流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在空中交织成璀璨的光河,最终尽数汇向那座巍峨矗立的中央大殿——整座建筑如同阵眼,将灵气尽数吸引,殿顶形成一道贯通天地的灵气漩涡。大殿前方,宽阔石梯自云端蜿蜒而下,众神沿着石梯缓缓而上,他们分立在两侧,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位神明都朝着宏伟的大殿方向微微躬身行礼,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神袍上的光芒与石梯上的光辉交相辉映。
当小文手捧着那顶璀璨夺目的珠冠,小心翼翼地将珠冠佩戴在亓霁的头上后,亓霁望着镜中一身繁复装扮的自己,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模样令她不禁微微一怔。
直到仪式开始前,亓霁都没有再见过季流。她的心中既有些莫名的伤感,又有对即将到来的仪式的忐忑。她手持着用赤色帛书精心写成的祝词,踏上通往晖临玉台的台阶。她不禁抬头望了望那高耸入云的神坛,脚下玉石般晶莹剔透的阶梯,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一条通往天际的桥梁。
“要命了,这不是结婚,这是爬山啊!”
亓霁心中暗自嘀咕。她轻轻提起长裙,生怕被拖地裙摆绊倒,一步步踏着阶梯缓缓向上攀登。随着她每踏上一个台阶,台阶便显出一道祝祷符文。亓霁一路往上爬,在爬到将近三分之一的地方时,她余光似是瞥见了摆着张臭脸的包顺之,但对方像是一闪而过立即又隐匿不见。阶梯仿佛漫无尽头,亓霁一路踏着阶梯而上,仿若灵者曾登过的那道金色天梯。
但是那时灵者多轻松,还一路吞了不知多少神明,畅快,舒坦。如今这一身华丽厚重的衣饰穿在身上,仿佛背着三十来斤大米,压得她浑身不舒服。见鬼,怎么有那么多台阶,亓霁心想,说说是百米阶梯,实际上肯定不止,自己都爬得喘气了,可还有一大半要爬。为什么要把楼建得这么高啊!
爬到大约一半的台阶时,她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头也有点晕,爬到顶时更是差点晕倒。但她看到季流时,脑袋立马清醒过来。
季流独自端正地立在大殿前。他穿着玄色绣八色祥纹的宽袍,束发的金色发冠上有数颗宝珠。望着神情威严的季流,亓霁怔住片刻。她莫名感觉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季流,但又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见过。见季流微微皱眉,亓霁忙几步上前,走到对方跟前行礼。
“赫赫上神,威灵显赫,恩泽广被,万物咸宁。谨以卑微之躯,敬献至诚之心,愿上神垂怜,吾当勤勉不辍,以报神恩。”
亓霁跪伏在季流面前,三叩首后将帛书交给季流。
“诺,吾允汝之所请。”
季流接过亓霁手中的祝封,红色的帛书在他手中慢慢消失。礼乐之声在这一刻响彻天际,分立两侧的神明纷纷叩首。伴随着阵阵钟声,神殿之中散出数道灵光,在空中交织、盘旋,最终化作一道道符文缓缓消散于天地之间。
返回灵栖居后,亓霁第一件事就是脱衣服。亓霁累得手抖,试了几下解不开衣服,顿时脾气上头,旁边侍者吓得赶紧过来帮忙。
“这腰带估计有几斤重,”亓霁拎起腰带抖了抖说,“镶那么多石头是要累死我。”
“良女,可不敢这么说。这腰带上面镶的大小三十六颗宝石都是……”
“横竖都是民脂民膏。”
亓霁说着把腰带扔给立在她身边的侍者,侍者忙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弄坏了。
“哎,如今不能称神使‘良女’,该改口称,‘夫人’。”
“啊,我叫错了,夫人别怪罪。”
“叫什么都行,知道是叫我就成。”
“自然不能乱称呼……。”
“别那么拘谨,你们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看着不忍心。”
说话间,女官捧来换洗的寝衣,亓霁望了一眼便朝衣柜走去。
“夫人可是不满意?”
“没有不满,但这,这,还有这……我不穿这种东西。我自己找衣服穿。”
亓霁走到衣柜前,费劲拉开沉重的木门,挑了身象牙黄提花软绸衫,转身进了浴室。
她爬台阶爬得腿疼,洗澡的时候两条腿不住地打颤。她累得腿都轻微浮肿,也不知是因为鞋的材质不舒适还是因为她穿不惯,连脚趾都磨得发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饰太重,她肩颈本来就容易痛,加上肩伤没好透,这会儿右肩更是一抬手就隐隐作痛。
到底是享不了这种夸张的荣华富贵,还福气,分明是晦气,亓霁心想,可得好好睡一觉,否则明天怕是一身老毛病集体发作。
然而,待她裹上寝衣刚一脚踏出浴室时,三个侍者便围住了她。
“干嘛?你们有什么事?”
望着眼神略带惊恐的亓霁,侍者们纷纷露出谄媚笑容。小文更是笑盈盈地拉着亓霁来到梳妆台前,亓霁只得疑惑地坐下。
“你干嘛?还梳头?我……”
“红鸾星动照花烛,锦绣洞房春意浓。金帐低垂香雾绕,玉钩轻挂月华融。花烛摇曳映双影,婉转缠绵似梦绕。愿得此生长相守,不离不弃共白头。”
小文望着镜中亓霁莞尔一笑,两个酒窝愈加深,亓霁望着她震惊地眨眨眼。
“你在念什么,顺口溜吗?你怎么也张口就念诗?不是,你有这本事,你还来给我梳头?”
“今日是您与上君大喜之日,我好高兴。”
“你在高兴什么?”
“上君宠幸您,我就高兴。”
“你是在等他打赏你吗?”
“上君待您好就是赏我们啊。您瞧,被褥花纹是七彩鸾喜祥瑞团花纹,当初天帝迎娶董晋人时用的也是这种纹样。您多幸福呀,喜欢上君的神女可多了,可他偏偏只盼着您。”
“我咋感觉你很喜欢季流嘛?要么我跟他说,让他娶你呗!”
“您这是什么话。”小文为亓霁梳头的手顿时一抖,瞬间满脸通红,害羞地捂住脸。
“妈耶,你真喜欢他呀?”
转头望着脸红得像熟透蜜桃的小文,亓霁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她怕自己由于过度惊讶导致面部表情扭曲,吓坏这个情绪激动的纯情少女。小文脸红到耳根,新房里的彩灯俱是用特殊石材打磨而成,发出的三色柔光照在小文脸上,看上去活脱脱一个写意画里娇俏美人的模样。
“不过也是,虽然年纪大点,但他聪明,卖相好,地位高,讨喜很正常。可我觉得他就是个老封建,与我根本合不来。”
“上君不老呀,您可不能这么说。”
“他眼角有细纹,还有点黑眼圈,外表看上去比天帝年轻不了多少。我总觉得他心情压抑,闷闷不乐的,天帝精神头看上去都比他好。哎,你几岁呀?”
“我……刚过百岁。”
“看吧,他比你大那么多,就是老头子一个。啊不过你们不看重这些,讨论这个没意义。你那么喜欢他,若能嫁给他,你们家里肯定超级高兴。”
“不可能的,我哪里配得上上君。我家是末流神族,断不可能嫁给风氏神族。您是特别的,上君等了几百年才把您盼来,这份恩宠我哪受得起。”
“服了,这么讲究门第不就是封建吗?不对,不止他封建,应该说像他这样的老神族都是老古板。所以我觉得不对劲,像他这样的老古板更应该看不上我才对。”
“您别说了,大喜之日哪能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呀。一会儿上君过来,您还是……”
“哎,走个过场而已,他不会来的。你就别忙了,去休息吧,我今天累死了要睡觉……”
话音未落,老封建出现了。亓霁没听到通传声,余光瞟到一个身影——换了身深釉红常服的季流出现在门口,正沉默地立在房门边望着亓霁。
小文走上去向季流行礼后退下。亓霁见到一身红的季流先是一怔,一面心想还有啥程序吗,一面快速起身几步走到床边,抓起那件先前被自己随手扔在床上的红色外袍裹上。自己刚才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会都被他听到了吧,想到这里,亓霁不禁心里抓狂,早知道不叫他老封建了,好歹对方有恩于她,这多尴尬。
“你穿红色很好看。”
季流温声道。听到这话,亓霁像应激般一激灵,差点背过气去。她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个微笑。
“你……”
望着神情自若的季流,亓霁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一想不对,于是话到嘴边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晚上好。”亓霁语气诺诺地说。
“晚上好,”季流负手而立,目光始终盯着亓霁,“本来,按族内旧制,是用青色为婚服主色调。我以为,既然凡间喜庆之事多用红色,你又是从凡间回来,就让他们参考凡人的习俗置办,你不要多心。”
“呃,其实……我觉得我穿什么颜色不重要……”
“辛苦你走完阶梯。我知你体弱,台阶太多,我见你爬上来时气喘,本想扶你,碍于礼数,只得作罢。”
“还好,起码我爬上去了,”亓霁心想自己体力确实差,居然被季流看了笑话,立马怄了口气,“衣服就算了,七七八八的配饰很重。不过我没那么脆弱,费点力气而已,大不了明天腿疼。”
“吾亦欲简化,然规程既定,难以更易。各路神明均需遵守规则,丝毫不敢疏忽。天界久未举办盛会,借此机缘,可使众神明得以相聚一堂,亦是一桩美事。别紧张,我来只是想同你说说话。”
似是看穿了亓霁的心思,季流用安抚的语气说。他走过来扶住亓霁的肩膀,示意她到茶桌边坐下。神明聚集在一起庆祝她的婚礼,这听上去像黑色幽默。亓霁心情烦躁,接过季流递过来的茶杯猛地灌了口茶。
“你可有话对我说?”季流收了笑容,严肃地望着亓霁。
“说什么?”听到季流这么严肃地与自己说话,亓霁精神紧绷,怯生生地说,“总不会……现在要开始算账吗?”
“算账?不是,我是想听你说这些年的经历,”季流再度换上柔和笑容望着亓霁,抬手施术给亓霁添茶,“你在凡间那么久,有什么见闻?或者,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没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那些烂事你肯定知道,呵呵,”亓霁继续尬笑,“故事嘛,看过一些小故事,我妈妈也给我讲过些故事。”
见到季流,亓霁内心原有些慌,但见他客气,心情便稍微缓和了点。
“虽然现在提倡一切从简,到底是家里规矩多。不过,天爸爸一直向往凡人的生活,我们认为凡人的生活很美好,”季流给自己倒了杯茶,边说边敬酒般朝亓霁捧起茶杯,“你看,其实我很普通,与凡人没什么区别。”
“啊?”
隔着桌子,亓霁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神明气息。何况,季流神力强大到足令亓霁时时承受巨大压力,这会儿亓霁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紧绷。
“别害怕,且与吾对酌,自此你我心意相通,命运相连。合卺而醑之际,两心相印,誓共白头,不离不弃。”
听到季流又开始念念叨叨,亓霁赶忙一口气把茶喝了。季流喝了茶后放下杯子,停顿片刻后继续说:“你心情不好,可是……觉得哪里不周到?”
“虽是为了礼数,可在我看来实在过分奢华。这一次盛会的开销,够下界多少人的口粮?不是……我不是矫情,实在是这几年下面乱成这样,你们还有心思办那么豪华的盛会?也许我提这些你觉得扫兴,可我忍不住要说。我不是挑事,我是真觉得没必要。而且,光这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就都是天价。那边矮柜上那些个复杂的木头盒子,都够买我家那边好几套房了。就说茶桌上这个木头果盒,不仅雕刻精美还描金,这东西怕是得要我爸几个月工资……”
听到亓霁的话,季流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似乎是在思考亓霁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斟酌片刻,语气平静地说:“东西我随意挑的,如果你不喜欢,我重新……”
“别,你误会了,”亓霁忙劝阻道,“我的意思是,别干劳民伤财的事。我知道你宝贝多,但我怕麻烦。虽然我很喜欢钱,可我不需要这般堆金积玉的奢侈,你不用给我什么宝贝,我住的地方普通点就成。对了,我让他们在房间里改了个淋浴室,他们给我新换的淋浴我就很喜欢,比我家的好用多了。你身边那个左笃机灵得很,我一说他就知道我想怎么改。他特别会说话,难怪能在你身边干那么久。”
坐在亓霁对面的季流一直绷着脸听亓霁说话。许是因时辰渐晚,房间内光线亦渐暗,季流一侧脸覆上阴影,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自顾自饮了口茶,缓缓说道:“其实,之所以堆这些复杂的东西,是担心屋子空了,你会责怪我对你不上心。有些事非我所愿,我知你不喜欢。的确是我的疏忽,方才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并不是责怪你什么,我只是对你说我的感受。莫非,你整那么复杂的一套流程,是怕我跑了?”
“是我对不住你。”
冷不丁对方蹦出来这么一句,令亓霁不知道怎么接话。你又怎么对不住我?亓霁纳闷,我怎么不知道?你坑我我居然不知道?
“这些年让你受了不少苦,”季流垂目望着自己手里的茶,表情透着无奈与委屈,“有些事纯属意外,我……”
“妈耶,你别这种表情,我看了瘆得慌。你开心点,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亓霁见季流情绪低落,忙转移话题,“从前,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大森林里,住着一家小白兔……”
随后,亓霁一连讲了五个幼儿睡前故事。待她的第五个故事讲到一半时,坐在对面的季流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亓霁从柜子里随便拿了床毯子给他盖上,自己则倒在一旁的矮榻上,裹了床薄被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