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引擎的低沉嗡鸣,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小巷。轿车的车头大灯似利剑刺破雾气,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投下两道光束。细雨处停,如纱晨雾轻柔笼罩小巷,轿车仿佛行驶在梦境般虚幻的世界里。轿车的车牌是一块黑色木牌,上面浮着个金色的篆体“钱”字。
沿着小路,车行至一座古朴宅院门前。宅院外的灰墙爬着墨绿色的藤蔓与斑斑苍苔。从墙外望去,一眼便可看到宅子里有座格外显眼的别致小楼:其屋顶檐角飞翘如燕尾,不同方向的檐角均悬着枚刻满符文的雕花铜铃,风过不闻其声。宅院看似普通的黑漆大门紧闭,唯独门楣上有道若隐若现的暗金色符咒。
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宅院大门前,车门开启,走下一名身披黑袍的清瘦男子。他在门前站定,宽大的兜帽几乎完全遮掩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略显苍白的下颌。
“早上好,斯穆拉雅先生。”
身着米色布衣的青年男子由黑色大门走出,立于阶前微笑道。
“你好,请问……”黑袍男子摘下兜帽,他声音有些哑,听到对方这样称呼自己愈加紧张,“……怎么称呼?”
“或者,该称呼您,Livin。我乃淮溪钱氏旁支,我叫钱杉,”青年说着递上一条缀着玉坠的红绳,“这是在宅子里通行用的,请收好。请随我来。”
宅子里的小道由青砖铺成,砖缝间生着细密绒苔,砖面上刻着几乎与苔痕融为一体的弯曲纹路。Livin认出了这种巧妙的设阵方式,他之前在奇迹城中见过类似的防御阵法。
“是你们保释我?”
Livin语气小心翼翼地。在他看来,这个宅院看起来布局比早清雅家更复杂,紧张之余脚下也有些不稳当。钱杉气定神闲地走在Livin前面,与他保持着正好两步远的距离。
“是大家的努力,”钱杉语气郑重地说,“之前大伯还担心审批不下来,没想到还算顺利。不过,有些程序尚未走完,这几日您先安心住我家里。”
穿过一条两侧种着罗汉松的小路后,钱杉示意Livin继续往前走。
“您请先用餐,其他事情稍后再谈。”
餐厅里的八角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食物。Livin望着一桌子菜肴有些局促,刚吃几口,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餐厅门口。
“妮讷!”
Livin惊讶地望着对方。披着松绿色外袍的妮讷慢悠悠走进来,头上盘着松散的发髻。神情有些疲惫的她在Livin对面坐下,之后挥挥手给自己招来一杯热茶。
“别激动,继续吃。本来计划让钱和先与你见一面,可他暂时回不来。这些菜味道怎么样?我让他们给你备的药膳。虽然蹲在无界的牢房里无非蔽聪塞明不让说话,可里面的食物都是凉的,我是受不了那些冷食。”
“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当然知道,毕竟我曾在里面呆过。”
“你……为什么?”
“犯了点小错,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在巫师国游荡?像我这么厉害的预言师,教那些不知所谓的小朋友属实屈才。”
“妮讷,云州巫师为什么出面保我?”
这会儿Livin说话声音仍有些哑。妮讷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并给他也招来一杯。
“你走了好运。幸亏你是被隆氏巫师逮住,而不是被化统正天抓走。亚素神可没那么好说话,我不想再跟他打交道。那老东西一点信用都没有,脾气倒是越来越大。至于坦素他瓦,他太啰嗦,喜欢绕弯子。而且,虽然他欠我的,可我也欠他的。”
“钱氏巫师为什么知道我是斯穆拉雅?这件事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这个说来话长。你继续吃,”妮讷抬抬手示意道,“你可得活着,最近突然多出好多事……哎,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还想休假呢。”
待Livin吃得差不多了,妮讷在桌上展开一份文件,上面盖了大小十余个章。
“你看看这个可笑的东西吧。”
“‘今有巫师Livin,素秉忠正,法术精微。赫弛瑞乌之变实乃突起祸乱。当是时,我身陷重围,命悬一线,其不顾自身安危搭救我于万险之中,绝非叛军流寇。愿以此身担保,倘有虚言,与其同罪。风氏流光上天君座下神使安。’这是谁写的?”
“这是亓霁呀!那次动乱中你救的还能是谁?”
“这上面的签名……安?亓霁为什么叫安?”
“如果她不是安,这张东西能生效吗?你这什么眼神……你不信?我这份是复制品,原件一式五份存档了。再说,我用得着拿这种东西骗人吗?”
“可是……难道……原来洛伊说的是这个意思。”Livin望着文件喃喃道。
“怎么,那混蛋跟你说了什么?他没被锁起来吗?他竟敢能在无界里这么逍遥?”妮讷说着瞪大眼睛。
无界大狱仿佛寒地,连空气都带着刺骨的寒意,Livin每呼吸一下寒气都直通肺腑。他的手脚均被束咒控制,镣铐般的束咒亦不时传来阵阵阴寒。这天,他突然被两名沉默不语的狱卒押着走出牢房。刚一出牢房,他便注意到监牢墙壁上时明时灭的幽蓝符文。在穿过一段曲折的通道后,一个宽敞的封闭露台出现在他面前。
与监狱内部的压抑截然不同,露台上莫名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流。整个露台像是被一层污浊的玻璃罩住,能模糊看到前方厚重的云层缓缓移动。灰蒙蒙的天空不时闪过一道道闪电般的光,直觉告诉Livin这光绝不是闪电。露台中央摆着套雅致的竹制桌椅,一个金发男子背对着他,姿态闲适地坐在那里。男子正哼着轻快小曲,身旁的茶桌上放着套白瓷茶具,热气袅袅升起,带着丝丝微弱的茶香。
“你……”
走到那男子身旁时,Livin发现这人竟是洛伊。洛伊虽然套着身灰白囚服,囚服外却穿着件做工精致的羊毛呢外套。见Livin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洛伊故意以一个舒展的姿势向椅背靠了靠。他将Livin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尤其在Livin手脚上的束咒停留片刻,然后露出一个混合着怜悯与戏谑的笑容。
“嗨,老朋友,”洛伊冲Livin招招手,“别紧张,我跟你一样,是这里的……客人。当然,我跟你也不太一样。比如,你没穿囚服,他们却给你上了这么厉害的束咒。而我,虽然穿着身囚服,可我却能在这里自由活动。坐吧,放心坐,今天是上君大喜之日,没哪个不长眼的来找茬。”
“你身上为什么没有束咒?”
在洛伊身旁的椅子坐下后,Livin怀疑地瞪着洛伊。洛伊保持着他那副居高临下的愉悦,至少不像个囚犯。
“我用不着这套东西。多亏上君英明,及时把我关在这里,好歹保我一命。虽然吧,过去我老惹他生气,但他慈悲念旧,必定不会让坦素他瓦灭我的口。别愣着,喝茶啊。唉,这里边真糟糕,越呆越冷。”
“你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脑子跟你父亲一样轴,当然想不明白,”洛伊说着放下茶杯,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失敬失敬,我也是才知道你的身份。过去多有得罪,斯穆拉雅先生,您别跟我计较。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祖父跟父亲的死,还有那几场火灾,全都与我无关。我好歹神族出身,虽然这些年越混越差,但我用不着干这种龌龊事。”
“你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里萨勒瑞那些烂事,你以后自己打听——这茶有点陈,越喝越难喝,”说着,洛伊皱起眉头又抿了口茶,“你说你自己都一堆破事,还瞎许什么愿?若一开始我先把灵者带走,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我许愿?”
“那个老姑婆坏我的事——就是你给她的权限,让她把灵者带去凡洛勋芦。还有那个破吊坠,也不知道被灵者藏在哪。难怪上回在地下宫殿里你那么熟门熟路。原来你是斯穆拉雅,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呢,在里萨勒瑞,你的权限太大。达韦米索那家子蠢货就是……”
“等等,老姑婆?你是说……妮讷?”
此时的Livin已经惊讶到不由自主地微张开嘴。也许是因为听到Livin提到“妮讷”这个名字,洛伊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
“不然呢?无事生非的老女人,总坏我的事。知道吗,我差点死在魔界。这几年,我一面应付那些脑子僵化的巫师老头,一面顶着多方压力跟妖族开战。要是我早知道株莱扎法又把坦素他瓦抬出来,我才不跟玛帝雷塞巫师合作。好在上君现在收了灵者,他也答应保我的命……”
“什么?你说的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妮讷’不是那个疯婆子的真名,壬女的狗在下界都不用真名。这些个跟神族有千丝万缕关系的预言师,哪个不是阴险狡诈,为了维护自己那几句谜语不择手段。她还敢告我的状,也不想我为神界立过多少功!哼,要不是我,当初灵者怎么可能脱离涣王国。疯婆子,明里暗里坏上君的好事,她猖狂不了多久!”
“你……上君是谁?你的上司?”
“看我这记性。我就这点不好,话太直,”洛伊笑眯眯,似是意有所指,“先前我就奇怪,就算是斯穆拉雅巫师,你命也太硬了。不过,看你这副蠢样就知道,他们什么都没告诉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的恩主流光君,他是青净云天天帝之子。在我心中,他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真神,”洛伊说着揽起袖子,指尖抚过手臂那道蜿蜒的黑色印记,“这是他赐予我的。几百年了,有时候,我感觉这印记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我的确背叛了他,这印记终究是变成了现在这样。可惜,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洛伊这通别扭的啰嗦话让Livin听得发愣。Livin发觉,洛伊似乎对这位流光君存着份深刻暧昧的情感。那是一种又爱又恨,酸涩且复杂的感情。他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
“……如今他得偿所愿,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灵者。想不到,潋的预言指向没错,难怪壬女当初发那么大火。”
“灵者?你是说亓霁?可是……”
“该死的何奎,先前把她吹成朵盛世白莲,真以为她靠得住?她也就欺负我这种老实人。那个贱货,在我面前装清高,我当她骨头真有那么硬。结果呢,见了上君立马献殷勤。我想象得到,她跪舔上君那副谄媚样。她也就白天装得大义凛然,晚上照样跪得膝盖青——你别这么瞪着我,”洛伊眯起眼睛笑道,“你该庆幸,你老早就被灵者盯上,能活到现在算你走运。放心,莫说坦素他瓦对你有兴趣,青净云天的大牢本就关不住你,你很快就能出去。”
“那混蛋在狱里很逍遥嘛,”妮讷气得捏紧手里的茶杯,“亏他还是莎列菲的儿子,除了长相就没有一处像莎列菲。自从换过几次皮,他是彻底没脸没皮了。他还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要不是他搅局,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莎列菲?卢哈达兰的守护神之一?”
“对,她是洛伊的母亲——你别露出这种表情,莎列菲生下他就回卢哈达兰了,怕是知道亚素要干什么想阻止,结果连自己也搭进去。”
“这么说,洛伊是化统正天神族?”
“洛伊生父是青净云天神明。他曾是天界祝常丞,名叫木枨沭。涣王国那场灾难后,他就开始换躯壳,改名在巫师国活动。他为神族培养了不少代理人,同时管理着他们。他惯会巧言令色,到处制造混乱,当初里萨勒瑞的分裂跟他脱不了干系。你这次被关在无界事出突然,照道理天界没理由抓你,我怀疑洛伊说了不利于你的话,青净云天才把你也抓了。”
“抓我的是隆氏巫师,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那之后,隆氏巫师收到了不知谁的命令,几个神族侍卫就把我关了起来。我被关在那座冰冷的监狱里,除了狱卒就只见过洛伊。现在看到这张东西,我大概明白了洛伊为何特意对我说那些话——妮讷,你给我的那个贝壳吊坠,真的是亓霁的东西吗?”
也许是因为吃了温暖的食物,与妮讷聊了片刻后的Livin脸色比先前好了些。低头望着落款上的“安”字,Livin说不上为什么尤为在意,他现在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准确地说,那是澜氏的宝物,”妮讷垂目道,“只是经由灵者的手交给你罢了。”
“明明是你给我的。”
话到此处,Livin抬头盯着妮讷。
“是你给我的。”妮讷严肃地说。
“什么?”Livin诧异道,“我……这怎么可能。还有,我靠近亓霁就会有特殊反应,可那个术,那是……我不明白,我怎么会这么做?”
一位着深色布衣的阿姨过来撤了饭菜,之后给他们上了两碟水果。妮讷自顾自拿起来一块桃,目光望向餐厅门前的那棵矮松。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我……这不可能!”
“难道你真是海?”妮讷故意打趣道。
“我……难道,亓霁以为我是海?”
“我不是这个意思。另外,我想她比谁都清楚,你并不是海,”妮讷吃着手里的桃微笑道,“她救你,只因你是你。洛伊自作聪明,为了试探她杀了你,但她没有吞噬你,还施倒行逆施之术使你复生。洛伊那个混蛋,恶贯满盈,亏他能活到现在。说起来,你会与卡恩素特小姐结婚,我也很意外。”
Livin觉得妮讷话里有话:“你究竟知道多少事情?为什么你以前都不告诉我?”
“哎,是我大意了。如果我早知道化统正天要他们强行召唤伊丝塔莉索娅,我肯定犯禁也要提醒你。对了,你小的时候我曾找过你,结果被上面警告了,无奈只能看着你被卡恩素特巫师带走。话说回来,我也是倒霉,你家被烧时,我那会儿被困在云州。现在回头想想,他们都是故意的。”
“化统正天强行召唤伊丝塔莉索娅是什么意思?还有,你是不是认识我父母?”
“认识倒是认识——你父亲对我防备心很重,”望着严肃的Livin,妮讷语气变得沉重,“斯穆拉雅巫师一直对预言师不太友好,他们曾将预言师赶出里萨勒瑞。凡洛勋芦也取消过占卜相关的课程,直到阿玛鲁帕联盟权力越来越小,凡洛勋芦才恢复。总之,我不能干涉他们的事情,不仅因为我有案底,不能过多管别人的闲事,也因你父亲拒绝了我。至于你女儿的事,这就说来话长。”
“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化统正天古神明伊丝塔莉索娅,早在韦兹瓦鲁山山神将权力交接给斯穆拉雅前就已经消失了。化统正天想的无非是强化神权,里萨勒瑞总不能一直这样乱下去。至于伊雷克希亚,他是个刺头,冲动又过于理想化。我只知道他得罪了亚素神——当然他自己不知道,”妮讷说着又拿起一块桃,“你母亲嘛,她性情坚韧,给神族立过功。只是我至今不明白,她为什么看上伊雷克希亚。她久居暮山,我一直以为,除了暮山外她已什么都不在乎。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答应出使加坎迪瓦奈,如果她不去那个仪式就不会遇到伊雷克希亚,你也就不存在了。”
“我母亲是云州派出的使者?”
“她是合巫,一种特殊职能的巫师。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怀孕六个月,还叮嘱我小心我师姐。我当时没在意,我认为我那性格温润的师姐就是个死脑筋,不会干出格的事。何况她老早就脱离师门,按理没权限插手妙言境的事。师姐为了她的研究,早几百年就改头换面来到下界,也不跟我们来往。她可是非常喜欢你母亲的。她与你母亲渊源颇深,正因如此,她能做的事也就多了。我现在已经能肯定,她一直都是流光君的奴仆。”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事情都是神族在操控?”
“个中缘由太复杂,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不过,”妮讷眨眨眼,狡黠地望着Livin,“你应当明白,这世上不存在不需要付出代价的魔法,也不存在什么万无一失的事情。即便是神明,也不可能操控一切且不出岔子。至少现在看来,你的确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这一点跟伊雷克希亚一模一样。但是很可惜,灵者终究是回到了流光君身边,就这样吧。”
妮讷笑眯眯地望着Livin,Livin却笑不出来。
“你是说,亓霁以后只能在天界?”
“嗯,她已经嫁给神明,不在人世了。”
“什么?”
“你慌了?”
妮讷语气透着些许嘲弄,似是早知道自己的话会令Livin感到难堪。
“有没有办法救她?”
“太迟了,斯穆拉雅先生。她已改名,即便是我也不能动流光君的东西。等你回到里萨勒瑞,尽可能集结可利用的人力物力,想办法再挽救一下残局吧。我也得歇一歇……”
说着,妮讷意欲起身,Livin立即起身拦住她。
“妮讷,你对我说这些话,不就是为了告诉我亓霁不该在天界。还有,亓霁那些伙伴,他们不去救她吗?”
“他们无力改变什么。不如说,正因灵者与众生结缘,众生才将她抬上了祭台。你也该释怀了,灵者注定回归天界,再说她本就……”
“这不可能!”
妮讷抬眸盯着神情愤怒的Livin,嘴角浮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想抢?”
“我……”
二人短暂陷入沉默后,妮讷手中托起一个蓝色的光球。Livin惊讶地发现,自己手腕浮起与光球产生共鸣的光丝。
“旧的终将逝去,谁不想抓住新的机会?”
“您再等一周,我大伯还在与神明交涉,因为……”
“我等不了这么久。”
钱杉劝阻Livin在宅子内多住几日,Livin却是一天也不愿多呆。
“这宅子的结界能保护您,您若现在离开……”
“妖族大军有异动,我得回祖哈塔如。”
“您这样独自出行不安全,”钱杉脸上写满担忧,“出了云州,我们的人很难保护您。”
尽管钱杉再三劝阻,Livin仍执意要走。钱杉拗不过,只得给了些路费后放Livin离开。
Livin乘坐长途车在弗朗第亚下车,去办换乘手续的半道上,不断闪烁变化文字的车站公告板引起他的注意。公告板上,一行红色介系语文字正慢悠悠地逐行显示:因系统故障导致技术问题,去往祖哈塔如的路已封闭,带来不便深感歉意。
“由于故障停运?”
滞留在弗朗第亚的Livin又急又恼。他现在恨不得直接飞到祖哈塔如,可他没权限这么做,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突然,正恼火的他后背被人一拍,惊得他浑身绷紧。
“是我,别紧张。”
戴着顶黑帽的威尔瀚望着Livin乐得龇牙咧嘴。他快速揽住Livin的肩膀,施术带他离开人多眼杂的车站。
“弗朗第亚是个好地方,风景宜人,没有战争,为数不多还能坐下来吃顿正经饭的巫师国之一。最重要的是,这里可以直接使用都同的钱币结账。”
窗外濛濛细雨,他们坐在一家灯光昏暗,装修老土的餐馆角落里。餐馆里只有他们两个顾客,服务生为他们点亮头顶上两盏丑怪的的喇叭花造型顶灯,随后一言不发地走开。威尔瀚脱下他板正的深灰外套搭在椅背上,之后解开脖子上的黑色领结。Livin把自己的斗篷搭在自己座位旁的椅子上,之后伸手接住威尔瀚递来的柠檬水。
“一切都糟透了,就像这个鬼天气,”威尔瀚盯着桌上的菜单板,手指挥动点菜,“你知道吗,巫师的世界现在乱得像我奶奶熬错的药。妖族把涌四州围起来,我父亲的投资全都打了水漂。我的生活也很糟糕,丹蒂不理我,她怪我无能,可我也不想这样……”
“丹蒂是谁?”Livin困惑道。
“喔,我没跟你提过吗?丹蒂是我妻子,莱萨家的女巫,跟费尔娜一样漂亮。”威尔瀚脸上不经意扬起得意的笑容。
“好吧……其实……我也不怎么样。”
威尔瀚继续埋头点菜,并未注意到Livin脸上不自然的神情。
“噢,这家店居然有烩青口,这个小牛排看上去也不错——我能理解,瞧你这垂头丧气,憔悴的模样,肯定不少烦心事。男人嘛,责任重大,有苦我们只能自己消化。很多事,我们跟女人也没法解释,越解释她就会越啰嗦。我最烦女人歇斯底里的样子……”
“威尔瀚,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祖哈塔如全境封闭?”
“那边和肯哈瓦的流亡巫师联合起来——他们疯了,他们不仅不承认拜里伦林与哥斯塔内耶的合法性,还想脱离化统正天的监视。”
“什么?”
“其实,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博芬格里古力巫师,他们也不是头一回试图对抗化统正天。他们还想再度联合阿玛鲁帕联盟——你听说过伊雷克希亚吗?”
听到这个名字从威尔瀚嘴里蹦出来,正喝柠檬水的Livin立马摇了摇头。
“我……不了解阿玛鲁帕联盟的事。”
“伊雷克希亚是斯穆拉雅家族的巫师,年纪就比我父亲大些。他父亲是阿玛鲁帕联盟主席,他与他父亲在一次意外中丧生。当时,不少巫师认为这事与斯考拉夫家族有关。可我父亲说,伊雷克希亚跟他父亲实际上是被阿玛鲁帕联盟成员害死的。反正,这二位死后,斯穆拉雅巫师就彻底消失了,就连阿玛鲁帕联盟也……”
谈话间,菜接连从后厨一路飘到桌上,威尔瀚将一碟开胃菜往Livin面前推了推。
“你调查过这些事?”Livin插话道。
“……我可不是爱管闲事。我还在实习期时,我父亲就带上我参加拜里伦林的例会。他跟勒易修总是用希拿语交谈,你也知道我的希拿语水平,我能听懂的大致就这些。我本想插上两句话,可他们说着说着,勒易修就先离开了。要知道,里萨勒瑞当年那几场大火烧得厉害,大家都去关注那几场大火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哥斯塔内耶不让查。”
Livin低头边吃边听威尔瀚说话。在大口吃了几个青口后,威尔瀚继续说:“要我说,他们也真够胆大的。谁又能想到呢,他们的实验导致那么严重的后果。”
“实验?”
“榭里思温斯特朗有一个项目,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他们试图‘重塑空间’——我不知道他们用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你知道的,我希拿语不好——然后,就引发了那几场大火。”
“榭里思温斯特朗在都同,他们为什么来里萨勒瑞……”
“不,他们没有来里萨勒瑞。他们在都同不知做了什么,总之实验反应剧烈,导致里萨勒瑞陆续发生火灾。说起来,这事跟伊雷克希亚有关。因为据说那套方法最初就是他弄出来的。他死以后,没人知道他弄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世界其实跟那些不会魔法的人是同一个,相互交错又彼此间隔着。虽然,因为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变成现在这样,但不是不能改变。据说伊雷克希亚尝试过,还因此被化统正天警告了。”
一道小牛排飘过来落在他们面前,就在桌上的餐具自动为他们分菜时,威尔瀚抖了抖衣服内袋,掏出个深色酒瓶。
“差点忘了。瞧,附加了幸运值的,伊格佛拉斯家族珍藏的红酒。这可是我父亲的宝贝,”威尔瀚打了个响指,桌上立即出现两只酒杯,“当然,我出门是迫不得已,不然我只想请假,然后天天窝在家里喝酒吃肉。跟我那每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哥哥相比,我现在可是家里的顶梁柱,我是要干大事的。”
“好,好,谢谢。”Livin接过威尔瀚递过来的酒后连喝几口。他现在的确需要改改自己的运气。
“怎么样,这酒怎么样?”
“还不错。”
“等等,哦,在这。”
威尔瀚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又掏了会儿,之后将一瓶一模一样的红酒递给Livin。
“这瓶送你。听我说,你可千万别掺和那些暴徒的闹剧,他们闹不长久。我,威尔瀚·伊格佛拉斯郑重在此宣布,绝对信任化统正天神明,相信一切暴乱很快会平息。”
“不会再有平息的时候了。威尔瀚,神明要维持他们在未来的绝对地位。这世上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魔法,我们也是代价。”
“你在说什么?要是没有神明维持秩序,世界只会比现在更乱。我认为,大家现在只是需要好好谈谈。毕竟,一切都变化得那么快,不管是什么程度的变革,又有谁能确保不出岔子呢?你看,像我这样顾家懂事的男人,一个只想过安生日子的良民,都被委以重任派去涌四州。话说回来,涌四州的巫师大多难以沟通,特别是丘当巫师——他们说话我都听不明白。我认为,他们未免太过……”
“涌四州全是妖怪,他们让你去是排挤你。”Livin低声说。
“喔,是吧……可能是这么回事。可那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可怜的伊格佛拉斯家族在拜里伦林没地位呢。自从那个饶舌的老女人苏珊·莫洛奇当选为主席后,他们就翻脸不认人。虽然,素汏神偏袒他们,可他们太嚣张了——我说的是那几个上席大巫师。他们恐怕是想把拜里伦林变成第二个哥斯塔内耶……”
“你说反了,拜里伦林早就被神明变成了斗兽场,有人把哥斯塔内耶变成了第二个拜里伦林。”
“你怎么能这么说?比起达渥罗天与青净云天,化统正天的神明已经很宽容了。例如亚素神,他一向公正严明,他是化统正天最乐意向下界伸出援手的神明。要不是他出手,都同这次的暴乱肯定会持续更长时间。”
“威尔瀚,亏你在里面上班——他们在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吗?都同的暴乱是化统正天有意放任魔族这么干的。亚素神必须证明他的那套做法是正确的,否则株莱扎法就得改变策略,这会令化统正天再一次动荡。”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怎么……难怪他们排挤你。”
“你还不了解我?我就喜欢鼓捣一些小玩意儿,给苦闷的日子增添一点趣味。我这么纯良,聪明的天才,确实不适合当官。要不,我支付你佣金,你陪我去涌四州吧。”
“说实话,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
这怎么帮?Livin认为,就目前这种情况,只要他一出现在涌四州,立马会被妖怪杀掉。他望了眼威尔瀚送他的红酒,想了想又塞回给威尔瀚。
“……我帮不了你。抱歉,我做不到。”
“这酒你拿着吧,不用还我,”威尔瀚又将酒塞到Livin手里,“你怎么了?你看上去很消沉。你是不是,想费尔娜?”
“我……你有费尔娜的消息吗?”
“在弗朗第亚的夏科朗郡,丹蒂见过她。菲拉因格巫师在那边有个私人花园,费尔娜就住在那。当然,伊丝塔莉索娅也在那。菲拉因格巫师用魔法把那个花园藏了起来,不过,我当然有办法找到。”
两匹背脊上长着倒刺的异兽拖着辆拉货的三轮货车,慢悠悠地在夏科朗郡的小道上吱呀前行。道路两侧是高大的黑皮杨树与挂满青黄色果实的楝树,空气中弥漫着楝果微苦的清香。
当车行至一处坡道时,Livin从车上跳下。待他穿过一段灌木林后,一丝酸涩的花香便扑面而来。
前方是一座气派庄园,灰白色外墙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站在护栏外,Livin看到花园里那座菲拉因格家族的图腾雕塑。护栏上的花纹是菲拉因格家族惯用的萍草花纹样。护栏另一头传来清亮笑声。一个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幼童在花园里跌跌撞撞地往前冲,赤脚踩在黄绿交织的草坪上。隔着冰冷的护栏,Livin蹲下身,指尖在空气中一捻,一朵橘红色的波卡菊便悬浮在幼童面前。幼童顿时睁大眼睛,冲花朵好奇地伸出手,之后将花朵紧紧攥在手心。
“玛尼卡?玛尼卡!”
神色惊慌的费尔娜了追过来,身后还跟着个身材圆润的灰袍女侍者。当看到护栏外的Livin时,主仆二人同时瞪大眼睛。
“Livin……”
费尔娜满脸惊讶地望着Livin。Livin随即将一卷文件施术递到费尔娜面前。
“这是解除关系的申请,我已经在上面签字,你签字后直接寄哥斯塔内耶审批。”
“可是你……”
“审批通过后,你就不用继续在公众面前回避。请求你,照顾好伊丝塔莉索娅,不要让他们伤害她。”
秋风裹挟着寒意,风卷起满地落叶,连同往昔种种碎片一并扫入被遗弃的角落。踏过这层窸窣作响的“地毯”,Livin走进夏科朗郡车站角落里的通话台。
“艾利克斯,是我。”
“Livin?”
“我本不想用这种方式——这东西肯定被监听了。我长话短说……”
“你出来了?”
“我需要‘不记名白牌许可’——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我要什么。等我到了下一站,我会再……”
“你怎么在弗朗第亚?我在伊马他,这里简直是……”
“我现在得停止通话。”说完,Livin按下通话台上的金属按钮。
“请问,是海先生吗?”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心惊之余,Livin转过身望着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的人。对方披着件黑色斗篷,脸上还浮着层使其面目模糊不清的魔法面罩。听到对方使用这样的称呼,Livin已明白对方的来历。
“你是……”
“抱歉,大哥要求我们不得直呼您的名字,”少年说着伸手扶住Livin的肩头,“不必紧张,请随我来。”